日期:2022-07-08 17:13:38
182 西汉可能还不是官本位社会,读书做官在西汉可能还不是唯一途径,读书人也不一定都是富家子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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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山说读书人都是窭人子,那是真正的高官大富子弟嘲笑贫寒子弟,可能有因鄙视而言过其实、有意贬低的成分。他那样的出身,大多数人在他眼里可能都不算富裕。至于大多数读书人的实际经济状况,可能还是桑弘羊说的更贴近实际,只是没有能力准备全套的读书人标配衣冠,但不能太穷。当时一般族中学校虽然大多都不收学费、多数还供给笔墨纸砚等文具、一般也不影响参加农业生产,但读书人标配的衣冠显然还是得自己准备,家境贫寒的大概就难能齐全了。以这种勉强有能力读书、但没有能力准备全套读书人标配衣冠的状态从乡村来到京城,衣着打扮就很容易遭到桑弘羊和霍山一类人的嘲笑了。二人是顶级的高官巨富子弟,看不起穷人的毛病显然是从小就有,老了也很难改,说起话来给人的感觉就是个有权有势有年纪的痞子。
桑弘羊说“儒皆贫羸”,和霍山说“儒生多窭人子”,结合一起,虽然还不能因此就肯定读书人都是贫寒子弟,但选拔到朝廷来的贤良文学大多数是贫寒子弟不能否认,整体状况则更可以想见。这样一来,富家子弟、大富人家子弟都干什么去了?
这意味着,在西汉、通过读书—被选举为贤良文学—做官这样一条道路、即后世的读书做官之路提高社会地位的,可能还只是平民、贫寒人家子弟、小功臣子弟;封君以上的、即中等功臣子弟、尤其是大功臣子弟基本不走这条苦寒道路。
他们走的是哪条道路呢?
哪条路也不用走。他们的祖上都是享有封土封民的封君,这在当时就是很高的社会地位,而且是系列化的、从朝廷到乡里、各个不同层面都是他们的地位最高,是大多数人、包括一般官吏都很难攀登的社会地位,贫寒子弟、小功臣子弟读书做官就是为了能进入这一层。他们已经不必,他们只需要等着成为新一代封君、成为下一任“土皇帝”就可以了,是严格意义上的坐享富贵、坐享其成。不仅如此,如果父辈在朝中任职,他们还可以继承。例如霍山,他爹霍光死了,他不仅继承了庞大的封邑、成为了新一代封君和“土皇帝”,还顺理成章接着担任了领尚书事。有这样的道路摆在脚下,又何必再去走读书做官的路子?更又何必再去读书?中等以上功臣封君后裔,基本如此。
所以,读书做官在西汉还不是提高社会地位的唯一途径。主要的途径其实是封君子弟的继承,因此被称之为世家。从制约皇权一面看是好事,制约皇权主要依靠他们。从避免千军万马走独木桥一面看也是好事,他们没有捷足先登,等于扩大了贫寒子弟的机会。从社会平等一面看就又是一种不平等,他们作为封君,和封民之间原本就不平等。
有一段时间咱们曾经批判读书做官。读书做官自然也有毛病,但和靠血缘做官相比,无疑是历史性的进步;和大字不识就能做官相比,更是对社会负责任的办法。
日期:2022-07-18 17:58:01
183 《盐铁论》突出显示了西汉政治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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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政治,淳朴、本真、天然去雕饰,《盐铁论》就格外突出地显示了这一风格。
《盐铁论》是在会议记录基础上形成的。桓宽的整理只是跟着记录走,先后秩序似乎也没有调整,只是每一段落加了一个提纲擎领又保持中性的二级标题,颇为轻松又颇为尊重辩论双方,全文所展示的仍然是会议记录的原貌。
原始的会议记录应该是将会议过程中双方的表情、动作都忠实记录了下来,经整理后仍然保留在《盐铁论》中的还有十余条:
—“大夫缪然不言,盖贤良长叹息焉。”这显然是一开始就话不投机,桑弘羊和贤良文学双方表情都比较凝重。
—“御史默不对。”这是桑弘羊的助手无言以对。
—“大夫默然,视其丞相、御史。”这是桑弘羊不好应对了,看着田千秋和自己的助手,向他们求援、想让他们说两句。
—“御史默不答也。”面对对方的问题,桑弘羊的助手无法作答。
—“大夫不说,作色不应也。”桑弘羊很不高兴、很生气,又难以回应。
—“御史未应。”桑弘羊的助手又是无言以对。
—“丞相史默然不对。”田千秋的助手也默不作声。
—“大夫视文学,悒悒而不言也。”桑弘羊凝视着对方,忧郁、愁闷又迷惑不解。
—“大夫色少宽,面文学而苏贤良曰。”桑弘羊面色有所缓和。
—“大夫默然。”桑弘羊又无言以对了。
—“大夫勃然作色,默而不应。”桑弘羊非常生气,但也还是默不作声。
—“大夫默然不对。”桑弘羊依然默不作声。
—“大夫俯仰未应对。”桑弘羊一会儿往上看、一会儿往下看,努力避开对方,仍然不予应对。
—“御史默然不对。”桑弘羊的助手又是默不作声。
—“大夫抚然内惭,四据而不言。”桑弘羊深感自责、坐立不安,更加无话可说。
他们双方都不装。贤良文学就是对重赋于民不满意,也就毫不掩饰、满腹意见都有根有据摆在了两位顶级高官当面,可谓一点面子也不讲。桑弘羊自然是主要对象,既毫不推诿也绝不认错,坚定不移捍卫自己的政策,威胁、恐吓等等手段都用上了,一点不客气,显然是个厉害角色。田千秋虽然是富民政策定向代言人,但肯定是不想选边站,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丞相史和御史是以职业身份说话,也就非常职业。包括会议记录者和整理者也都不装,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记;记录是怎样的,我就怎样编辑整理,几乎没有任何修饰。于是,两千年之后读《盐铁论》依然犹如相遇淳朴之人,不由自主就想多聊一会儿。
后世类似情况,官方一定是四平八稳的官样文章,社会大众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有这么回事;知情者也只会私下里闲聊几句,万一有谁不小心扩散出去,官方立即就会宣布为谣言、同时严厉追查。一般情况、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将双方表情也诉诸文字,更不会这样诉诸简牍刀笔,类似后世的出版物一样、白纸黑字传之后世。
不装,是近几年出现的新词。这是个褒义词,认为这是一种应该肯定、值得赞扬的品质。反过来,也就是说,装,是应该否定、需要批评的品质。实在说,装,可能是咱们这个社会当中普遍存在、尤其是读书人当中普遍存在的毛病。如果联系到被改造后的儒家学说、联系到程朱理学的虚伪,真还不好否定,最多只能说是程度不同而已。然而,看看《盐铁论》,西汉那个时候的中国社会又不是这样。他们双方都不装,丞相和御史大夫不装,贤良文学更不装。他们作为高官、作为被社会认可的读书人不装,其余各阶层社会成员应该也不装。咱们不应该因为后来的装而忽略、否定原来的不装,也不应该因为原来的不装而忽略、否定后来的装。
如此说来,前边说到贤良文学“儒皆贫羸,衣冠不完”,或许不一定完全是家境非常贫寒的原因。前文娄敬见刘邦之前也有类似情节,拒绝换衣服,坚持以本来衣冠朝见至尊。有没有儒生衣冠已经不是事情的关键,而是他认为不应该更换、不值得更换。贤良文学和娄敬的心理可能一样,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们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还要我焚香沐浴、焕然一新朝拜吗?对不起,我就是这样本来面目、本来衣冠。后世咱们中国的读书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都会焕然一新。你不大想换,老娘、妻子也一定会要你换。自家没有,借一套也得换。但在西汉,不仅不是这样,反而是相反。此中可见西汉读书人的风骨,亦可见西汉社会的淳朴。就如实展示西汉社会风貌比较,《汉书》可能不如《盐铁论》。
不装,这个民间社会新创词汇,有可能进入汉语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