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5-20 14:37:19
寄奴曾住 一
在我很小的时候,人们的文娱活动还比较单调,即使只是和大人一道去看场露天电影,在那时也是珍贵的记忆。记得那时年幼无知,每见到荧幕上一个新角色出场,最常问大人的一句话就是:“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几个月前,似曾相识燕归来。我的一个不属于历史爱好者的朋友,听说我在写刘裕的传记,再次向我提出了这个在下童年时的经典问题:“刘裕是谁?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不禁语塞,是啊,如果说刘裕是谁我还可以解释一下,但他是好是坏这个问题,我真有能力正确回答吗?
老电影中的世界,正如它的色彩一样,好人坏人,黑白分明。而且要辨别,难度也很低:甚至都不用去看他们做了什么事,只要看见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角色,这肯定是个可以放心结交的好人;假如上场的新朋友,长得獐头鼠目,或者面目狰狞,那一定是个打死也不冤的坏人,需要小心提防。
不过,这种识人方法虽然简便易学,但相应的适用范围也实在不广泛,对我回答朋友这个问题并无帮助。
首先,我和朋友们一样,也没见过刘裕。古史中,对大人物外貌的描写,常常让人怀疑是遇见了乘UFO而来的外星人,什么“胸有四乳,日角鸟鼻”,或是“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等等,怎么看都非我族类。但对刘裕,史书只提过他的身高,连这类天外来客式的素描都没有留下。
更何况,就算我们准确知道了刘裕的相貌,也同样毫无用处,因为他并没有生活在老电影里,他所生存的世界,虽然已经远去,但与我们一样,也是彩色的。在充斥着复杂色彩的真实世界中,真能找到纯黑或纯白的人生吗?
我也许可以说刘裕是个好人,因为我们有足够的史实,证明他的恩怨分明,他的艰苦朴素,他的勤政爱民,还有他对复兴华夏文化的努力,这一切都足以证明他绝对是一个好皇帝。更不用说他矢志北进、恢复山河的英雄气概,与横扫千军、让羌胡落胆的雄才伟略,更是挑起了在那个悲壮年代,我大汉民族最硬的一根脊梁!足以让后世的无数志人仁人们为之心潮澎湃!
但我们也有充分的史料,昭示了刘裕的邪恶。他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大阴谋家,所谓“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之类口蜜腹剑的花招,在同时代没有谁比他玩得更精熟。在刘裕龙飞九五的登天之路上,他的双手溅满了无数人的鲜血,其中不乏众多曾誓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友,以及更多的无辜者。他私心自用,为达到自身目的不惜伤害国家元气,最后又做出篡位与弑君这两项在古人看来属于十恶不赦的大罪,从而长久的被后世史家所非议。可以说,和刘裕曾犯下过的恶行比起来,世界绝大多数死囚的罪行根本就不值一提!
日期:2011-05-24 08:24:10
寄奴曾住 二
不过,这些事是否都能算作刘裕的罪恶,恐怕还值得商榷。因为,正象一句俗语所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刘裕二十岁那年,在前秦官居太子洗马兼万年县令的慕容宝,为了劝他的父亲慕容垂忘一次恩负一次义,冠冕堂皇地宣称:“立大功者不顾小节,行大仁者不念小惠!”平心而论,慕容宝其人虽不足道,但这句话却在很大程度上道出了政治家这一特殊行业的实情,尽管这一实情往往被太多的人为因素所有意掩盖。
政治家是这个世界上从业人数最少但实际影响力最大的职业之一,因为他们每一个大的举动,波及面通常是整个社会。不言而喻,人类社会是一个超级复杂的工作对象,它是由千千万万人通过经济、文化、血缘等种种错综繁复的纽带结合而成,牵一发往往就要动全身。
不管多么多么有正义感的政治家,其推行政策每一具体部骤,基本上都要靠损害一部份人的利益来满足另一部份人的愿望,除非不做事,否则完全不让一些人受害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在做事的过程中,为了实现长远目标,政治家必须学会让理想适时地向现实妥协,哪怕现实是丑恶的,哪怕必须加入丑恶之中。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他只配做个愤青,撞个头破血流并且于事无补,绝对当不了政治家。
实际上,这与军事上的以退为进也有几分相似之处。例如,当国家遭到强大外敌入侵,并且强弱悬殊之时,“寸土必争”就只能做为爱国口号喊喊,在实际作战中对这一原则必须灵活掌握,必要时就得主动放弃一些土地,哪怕这看起来有卖国嫌疑,哪怕这会使一部份民众受到侵略者的蹂躏,因为最终的胜利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某位统帅不顾战局战况的不利,仍坚持一昧死拼,那只能是先失人,后失地,最终什么也保不住,失败。
虽然相似,可我们往往能对军事家的迂回策略抱宽容态度,对政治人物在政治上的类似行为却大多深为反感,这又作何解释呢?这大概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军事家的对手一般是外敌,而政治家的对手大部份是自己人。对敌人狠,大家容易接受,对自己人狠,就容易让人非议,尽管两者都是必须的。
二、一个理想的政治家应该是绝对理性的,但同时又应该能搏得民众的好感。很麻烦的是:这两项要求存在矛盾,因为过于理性的人常常显得冷血,一般都不讨人喜欢。为了综合这两个条件,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往往在内心颇为冷酷,而在外表极具温情,能够利用民众的感情,而本身不被感情所利用,容易给人产生表里不一的感觉。虽然这与其说是虚伪,不如说是需要。
由于以上这些原因,对政治家私德的求全责备,正和“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一样,是一种过份的,也是不合理的苛求。
不过,如果有人因此而认为政治家都是不讲道德的,所以没有善恶之别,那恐怕就和认为世界上的人都可以简单分为好人、坏人一样荒谬。政治家绝对是有道德高下的,例如他们奋斗的目标主要是为了造福于民,还是为了造福于己,或者人己两不误;在达成目标的过程中,是完全不择手段,还是尽量避免伤及民众等等,这些差异都是不可以无视的。而且由于他们职业的特殊性,政治家的善恶对世界的影响通常会远远大于其他职业。只是他们的善恶不能简单套用常人的标准来衡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