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无病来住院的人很多,都是在中队里出了什么事,逃进来躲避的。给上二三百元,医生管教就会开张住院医治的通知单到中队,人都不需要回到中队里去,直接收治入院。
所以,住院部在高峰时期,还得把有病的犯人赶出院,确实要住院治疗的也是两个人睡在一张病床上。
人性的冷漠也是需要培养的。见多了残酷和痛苦,人性也就慢慢地磨灭掉了。
住院部是劳改队血腥味最浓郁的地方,也是体现人性最残酷的地方。记得有一个逃犯,在逃跑过程中摔断了双脚,收治入院后,同病房的人厌烦他日日夜夜痛苦的叫喊声,没有任何人愿意去帮他倒上一杯水,饭菜也只是护理给他端到床头柜,那碗有一个多月没有用水洗过,由于长期躺在床上,没有翻动,屁股长了一大片褥疮,屁股的肉最后被割掉一大半。
长期的脱水加上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到最后他只保住了一条腿,另一条从大腿根部截了肢。一天中午,我正躺着睡午觉,听见隔壁病床里传来闹哄哄的声音,进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犯人来不起了,躺在病床上大口的吸气,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天花板,单薄的胸脯大力的一起一伏,想依靠这样的力量来留住自己的生命,他的旁边有十几个犯人围观着,眼睛里流露出的只是好奇,一边还大声地叫喊着:“快看,快看,要不行了,只有出气了哈”,还有些说道:“我估计,最多还支持得到1分钟,不信打赌,赌包烟”,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上前去帮助他,都站在一旁取笑着生命,观看着生命怎样走进终点。
那犯人的眼神越来越散漫开来,慢慢的在嘻笑的声音中蒙上了一层白雾,咽喉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枯萎身骨、腊黄的脸、绝望的表情、张得老大的嘴和那双再也闭不上的眼睛,与站在一旁嘻嘻嘻哈哈的人们,构成了一副绝妙的生死轮回图,深深地刻入我的记忆中。
医生赶来了,简短的检查后说道:“唉,当时谁给他按按胸口,或推摇他几下,他也死不了,只是一块痰堵住了气管”,几个护理带来了一口薄板的棺材,把尸体从病床抬下时,发现他那双枯骨的手死死地抓着毯子,仿佛是舍不得这唯一能带给他温暖的东西。他们想使劲把毯子从他手里扯掉,我说道:“算了吧,就用这毯子给他包尸体,我那儿有多的,一会儿赔你们一张”。
尸体抬了出去,埋在医院后面的乱石岗上,只是几寸黄土盖在上面,没有任何标记,没有坟包,没有人去悼念他,仿佛他根本就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我想,如果有来世还让他这样生存,他一定情愿呆在地狱里。
日期:2006-6-4 22:08:00
医院呆着让人难受,总感觉处处都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让人不能安睡。十多天后,在我的要求下,没等伤好,就回到了屏边。
这里的改造让人没有压力。但好景不长,十二月底,工程全部结束,我们都调回了总部。
总部的铁门铁窗及早上的起床铃声,让我感到厌烦。找了几次老经理要求调到他负责的工地去,都被挡了回来,说是让我等等。
老经理负责的工地在沙砣,修建铁合金厂房和工人宿舍楼,那里也是外劳,除了住宿条件差一点之外,其它环境都很舒适,没有高墙、没有电网、没有铁门铁窗,可以随意的生火炒菜做饭,对犯人来讲是一个理想的改造之地。
老经理的意思其实我也知道。他和教导员的关系不是很好,我又才回总部几天,就把我调走,怕引来不必要的误解。
建司是一个大队级别的监狱,有经理一名(主要负责生产方面工作)、教导员一名(主要负责监狱的行政管理)、中队长两名(正、副职各一名)、管教四名、分队长4名。按行政权力来说,老经理和教导员官职最大,都掌管着犯人的减刑大权。
由于权力的交错,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是在所难免的。
老经理50岁左右,终年留着短发、身材矮小,宽大的警服罩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一些滑稽,由于长年在工地上转悠,皮肤也被晒得黝黑。他是工程兵出身,转业后分配到雷马屏的修建队(建司的前身)。
他做事雷厉风行、讲原则、重规则,即便打犯人也绝不会乱打,他的招牌动作是拳击腮帮子,我们俗称“抖牙”,按他的话来说打腮帮子是不会打出人命,但凡碰见严重一点的违规,顶多也只是扎上一警绳,绝对不会不分轻重的乱打。他是建司的元老级人物,从事狱警也是十多年了,他的工作原则就是只要完成生产任务,其它一些小的违规,他不会去追究,有时还会视而不见。
所以在没有成立建司(94年以前)以来,在监舍里打牌、喝酒都不会管。记得一次,小眼睛在做庄“斗马鼓”,大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场面很是热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牌面上,大家纷纷在报着自己的点数,小眼睛一阵狂笑,大叫道:“老子是十点,通吃”,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十点,十点老子也吃”,小眼睛以为谁故意捣乱,正准备发火,扭头一看原来是老经理笑咪咪的站在后面:“能不能吃你嘛”,小眼睛尴尬地答道:“行,行,你完全可以”,本以为小眼睛这次要被骂了,谁知老经理手一背,一摇一晃地出去了,走到门口时,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给我小声点,闹哄哄的”。
老经理喜欢两种人,一种是重义气、有性格、特调皮的人,但这类人大多都是反改造份子;还有一种是劳力好的人,这类人绝对是农村的,抬上几百斤气都不喘一下;才下队初期,我们一家人(灵子、高仔、我、秋秋)在他眼里绝对是反改造分子,而且特别恨灵子,老是认为我们打架都是他在背后煽风点火,为此灵子也就经常挨他的“抖牙”了,还好灵子脸上肉多,一顿下来,顶多只是吃饭的时候疼得不能下咽而已。我们一起下队的新犯中,只有我们被他打得最多,警绳扎得最多。
但一年多以后,情况就完全变了,我们成了他最信任的人,同时也成为公司里最红的犯人。劳力好的犯人,是公司生产的顶梁柱,这类犯人减刑的希望很大,因为老经理要把他们塑造成其它犯人的楷模,让大家知道努力的劳动也能减刑。
他是个比较奇怪的人。每次进监舍来检查,总会把我或高仔叫上,我们会从他身后把一包好烟放进他的兜里,他假装不知各个儿走着。
每逢过节,给他捎上两只鸡,二条烟、一瓶酒,按他的话这不叫行贿,只是朋友间正常的往来。是的,在我们经济拮据的时候,在他那儿借上几千,他绝不会拒绝,更不会催着要你还钱。
但如果是单纯的贿赂,他是断然不会收的。记得有一次上他家,趁他不注意时,我拿出五千元放在桌上就走了。
第二天,他把钱给我退了回来,并说道:“这些钱,我现在不要你的,现在收你这钱,就是交易。但你以后刑满了,再多给我点,我也敢收,那样的性质不同”。
我愕然!但道理我明白,他是带着一种朋友的观念与我们相处,他不希望把这种关系用金钱来量化了。
日期:2006-6-23 17:20:00
半个多月后,我总算是调到了沙坨工地。八、九十名犯人挤在废弃的仓库里,楼上是管教的办公室及一些铁合金厂的住家户。
这幢楼紧领着公路,没有围墙、电网,如果有犯人想要逃跑,几小时的时间是完全发现不了的。但在这里所有的犯人都会放弃这种愚蠢的想法,因为在这里可以无所顾忌的烧饭、做菜、打牌、喝酒甚至于还可以嫖妓,黄昏时还能泡上一杯茶,坐在树下,披着暮色跟朋友们侃侃而谈,这么一个宽松的改造条件下,谁也不想去打破这种生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