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她也是老天爷赏饭吃，有味觉天赋的人……只吃了一次的味道就记住了。要不然怎么那老师傅偏偏就选中了她呢。她吃过味道不对，就没急着把东西拿出去卖，而是关起门来慢慢试……一试，就试了两年。两年时间，城里发生了很多变故，这些细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直没有试出来，这时候师门传来消息，她师傅的儿子毕了业，要北上谋生，带着全家人要搬了。她就去送行。”

“那时候大家都难，师傅家也就比别人略好一点。可没有电视上那种又是送钱又是送东西的。临别时，师傅的儿子到底过意不去，说，听说你学盐焗，学了两年都没什么进展。白跟了我爹一场，空有师徒名分，没有师徒之实。这儿有我爹当年留下的两个腌盐焗的缸子，就送给你，算是代师傅送你的谋生架罉，这就出师立门户挣钱吃饭吧。”

到了这儿，秋姐对年轻人们解释道：“你们读书考大学，在学校拿个毕业证学位证，名正言顺的就毕业了。旧阵时不是这样的，徒弟跟在师傅身边，一天不得师傅开金口说出师，一天不能离开。遇到坏心眼的师傅，就靠这规矩拿捏徒弟，压榨徒弟白干活。师傅的儿子这么一句话，可是积大德了！”

都点头表示了解，林小麦问道：“那后来呢？”

邹师傅说：“后来她把两口缸带回去之后，发现这是两口双面釉的缸，立刻就知道自己缺了的地方在哪儿了。过去的民用陶瓷，都是很粗糙的。为了省料，很多都用的单面釉，也就是外面见人的地方烧个釉，里面还是泥胚层。但其实陶瓷土多多少少都有渗水的物理特性。涂了釉之后，其实起的就是防止渗水渗油的作用……所以她用单面釉的缸子来做的盐焗，就总是味道不对。”

“毕竟也是琢磨了两年的盐焗了，一点通了要紧关窍，她马上就做出了和师傅味道一样的盐焗鸡爪。洋城里，从来不缺识家啊，她把东西送给几个拜师宴上见到的老主顾尝了尝，那些老主顾那叫一个激动，都激动哭了。毕竟两年过去了，她也没学成艺，大家都以为再吃不到老师傅手里的味道了，没想到竟然过了两年又吃到了。她就这样一炮打响，但是只能卖独沽一味，就是盐焗。盐焗鸡爪鸭掌鸡肫，了不起再多加个鸡翅，别的也不卖了，也不会做。”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脸上倒是一副轻松模样，邹师傅捧起保温杯来，喝了一口，说：“这番话压在我心里好久了，今天终于可以说个痛快！”

说罢，脸上泛起笑容来。

秋姐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水，忽地眼睛一亮，恍然道：“我想起来了，这个盐焗嘢我应该吃过！很小的时候，跟我父母进省城，是不是开在码头市场口的那家？只有个阿婆在卖的，味道咸鲜入骨，而且他们家的凤爪是去骨的，只保留了软骨，吃起来异常爽口，名字叫做‘阿凤’？”

邹师傅连连点头，说：“对。十年前阿凤去世，在此之前她未雨绸缪，把方子卖给了食品厂。现在做成了包装零食，在本地市场颇有一席之地。然而，她说当年她在拜师宴上吃过的她师傅的手艺，八道凉菜，四咸二甜二酸，她只学到了八分之一。别的都没有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早早地收徒弟……阿秋，你是半路出家，如今做得也是风生水起的，我这儿劝你一句，你也该趁年轻，早早地找好继承人了。”

秋姐点了点头，说：“我就算了，野路子，开店只是闹着玩儿。要那天真的做累了做不下去，我就把我的秘方打包送人拉倒。”

一直默默听着，只喝茶没吱声的阿嫦却说道：“话虽这样说，就算是从师父手里学到的手艺，我们尚且寻思着怎么发扬光大，最起码别断在我们手里。何况是自己苦心琢磨出来的独门秘方？母不嫌儿丑，还是好好的选个靠谱人，靠谱法子，流传下去的好。否则的话……”

目光流连在林小麦和林佳茵身上，阿嫦说：“否则的话，我也不会坐在这儿了。年轻人还是跟年轻人玩，我呀，这么厚着脸皮凑过来凑热闹，有代沟呢。”

林佳茵连忙摆着手说：“别别别，嫦姐您千万别这样说！我和姐姐这次来就是要学习取经的！”

秋姐笑道：“阿嫦，你千万不要说这么生分的话，你想要吓坏两个妹钉么？——所以，阿邹，你坐过来，是不是也是想的和我们一样的事？你不是有徒弟了么？还不够？”

邹师傅说：“有徒弟是一回事，有技术是一回事啊。不瞒你说，早段日子细妹带着她老板，来到我们后厨拍摄了文昌鸡的做法。后来她把视频发给我，又清晰又好看。我琢磨着这个法子不错，拿回去问我的徒弟们，谁知道班契弟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技术白痴，都说不会。所以……嗯……”

看着邹师傅开始嗯嗯啊啊的，秋姐越发的乐了，嬉皮笑脸的揶揄道：“啊，老古董，教出一群小古董。这是想要求助专业人士啦？”

林佳茵和林小麦也都乐了，林小麦捋了捋头发，说：“专业人士不敢当……不过我会记下来，跟老板说的。他肯定很乐意帮这个忙！”

邹师傅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也知道我那手文昌鸡，功夫又多，要求又高。真等那帮契弟练到了有几分火候，我怕也要退休了。师父带入门，修行在个人，希望他们可以自己执生啦。”

阿嫦羡慕地说：“邹师傅，阿秋，你们两个，一个有徒弟，一个有家族。你们都已经很好了，像我这样，孤家寡人，自己没有老公，侄子侄女辈个个都嫌做粉果辛苦。再不抓紧时间存下我的这门手艺，怕就成了第二个阿凤了。”

很是好奇地看着阿嫦，林佳茵问道：“嫦姐，你是不是做的那种传说中的‘专业订制’路子买卖？”

阿嫦点了点头，承认道：“现在叫专业定制，在从前，我们这种就直接叫做‘野厨子’，一无门店，二不受雇，只有客人来找我订货，我按单做货，做好之后送货上门。图一个自由自在。比如我专门做粉果，就叫我粉果嫦，有的人专门做鸡，就叫鸡佬林。”

林佳茵骇然笑道：“哇，那可真的是长了见识了！那么生意怎么样？”

秋姐说：“那还用讲，当然很好啦。你看看她这一身的香云纱，那可是软黄金，还有脖子上的这块佛公，正宗大师工冰种豆绿，值两平方房子咧！”

很是坦然地微笑着，顺手把无意间露出来的冰种豆绿大肚佛收回衣服里，阿嫦笑道：“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难得出来见人，当然要收拾得好看点啦！”

林佳茵问：“我们对粉果知道得不多，是粤东一带传过来的点心，在茶楼里卖。一般人家里不常吃。我听说粉果其实只是一个大类的统称，实际上种类多得很，味道也非常不错。”

阿嫦顿时非常自豪地，整个人都来了劲了，说：“对对对，就是这样！所以我逢年过节，多人来订货的时候，就是最忙的了。我现在什么都做，过年有过年粿，二月龙抬头的茶果，三月三的女儿桃花粿，五月节的端午粿，中元节的祭神粿。这些也都是我姑婆教我的。对了，我还带了一些送茶的利口荷露粿来，趁着现在人多，我取了来给大家尝尝？”

日期：2022-08-31 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