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谭公迷糊间,看见左公与曾公、胡公在城头高谈阔论,忽然就不见了胡公,左公便拉着自己去找,直找到一座荒山前,也未见到人迹,左公高喊“润之”,自己也就跟着急切喊叫,刚看见云端缥缈间仿似有人降落,却听得一阵喧嚣,原来乃是一梦。谭公遂起身出院,就见众人皆在门外,王家的仆役正在训斥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只见这孩子额宽头阔,眉浓目亮,鼻翼挺拔,只是嘴噘的老高,显是甚为不服,那仆役举手欲打,王闿运咳了一声止住,看见谭公出来,忙作礼道:
“劣仆鲁莽,惊扰文兄好梦,恕罪恕罪。”
谭公还礼道:
“客气客气,老夫睡了许久,也该醒了,不过说到梦,还真是奇怪。”
当下将梦境说了一番,王闿运附和感叹一番,谭公道:
“那云端之人也不知是不是润之,何以就自云端…”
正说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润之,谭公怀疑是幻,凝神来听,却是真切,王闿运等显然也已听见,正吃惊间,就见街角闪出一位二十余岁的文士,声音正是他所呼喊,不过听清之后,似乎喊的又是“咏之”,却见方才噘嘴那孩子大声道:
“表哥,我在这富豪蛮横人家门口被扣下了,你回去告诉我爹,让他去大牢里保我吧!”
谭公与王闿运等均哈哈大笑,谭公方问缘由,原来这孩子在王闿运家门口,盯了许久,也不离开,仆人见他穿着简朴,以为是有歹意,便欲驱离,这孩子却口出狂言,说琉璃瓦的宅子又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搜刮穷人家得来的,总有一天他要把这种宅子全给拆了,仆役也是火大,便起了争执,谭公听得一懔,暗道此子竟有如此志气,当下又端详一番,却见他面对一群大人,振振有词,浑然不惧,顿生爱惜之意,遂柔声道:
“小兄弟,方才你表兄叫你的是润之还是咏之,那是你的名字么?”
那孩子打量了一番谭公,方道:
“咏是贺知章咏柳的咏,芝是芝麻的芝,不是你们说的什么润之,这是我出生时先生给取得表字,你们方才说的什么润之,很厉害么?”
谭公点头道:
“小兄弟,以后多读书,就知道咱们湖南读书人,都晓得这个润之的厉害呢!看你表兄也是个读书人,年轻人,可知道胡文忠公胡林翼么?”
那文士连忙点头,那孩子却仿佛没有听见,只道:
“能有多厉害,敢拆你们的房子么?”
众人摇头大笑,谭公道:
“劝你读书,你怎得光想着拆人家房子呢?”
孩子指着那仆役道:
“谁让他那么趾高气扬的,还不是仗着你们有钱有势,欺负我们。”
那仆人欲要辩驳,谭公止住,又对那孩子道:
“仆人不对,小兄弟大人大量,就不要一般见识嘛,这样,老夫给你赔礼怎么样?”
“不是你的错,你赔什么礼,表哥,咱们走,我爹在米店等急了吧。”
“等等,小兄弟如此大度,老夫也该表示一下,辅宸,你取我包裹中的那几本书来。”
辅宸应声而入,王闿运欲言又止,遂转身同那文士答话几句,才知竟是文忠烈公(文天祥)后人,这孩子则是文家的外孙,此次陪同姑父卖米,孩子头次来城里,看的新鲜,便跑丢了,自己寻了一阵,才寻过来。二公不由感叹,难怪此子虽幼,竟有如此志气,恰好辅宸将书拿来,谭公将书递给那孩子,道:
“老夫路过此处,书是随手带的,只有这套《校邠庐抗议》是全的,已经随身老夫四十载,那润之的《胡文忠公全集》总共有几十卷呢,可惜没有带全,这儿只有两卷,你也拿去姑且读读,将来你若成了润之这般大人物,就去长沙府把谭宅给拆了,那里可比这儿还阔呢。”
众人大笑,那孩子显然酷爱书籍,当即大喜接过,就往怀里塞下,临走又道:
“那好,回去我也改叫润之,看我两个以后谁更厉害!”
众人自又大笑,目送二人走远,方才回至堂内,献茶就座,谭公渐次说起平生所遇,例数王正谊、魏光焘、饶应祺、严复、章炳麟等渊源,慨叹方才此子,也未必不成大器,只可惜忘了问他姓什名谁,只得了个表字,王闿运又是一番恭维不表。一夜无话,再次日,二人同船而返,谭公自有一番设宴答谢种种。
转眼已是年关,正月初一这天,谭公尤且亲自研墨,誊了会儿书稿,忽然就想起了五十年前所见石达开的面容,进而想到捻军起事、回民起事,乃至谭嗣同等维新党,孙文、陆皓东、黄兴等革命党,以及义和团等,孰对孰错,真是难以明辨,而自己所作所为,到底是功是过,又有谁人说的清楚,自己竭力维护朝廷统治,在后人眼中,是否成为阻逆潮流,危害华夏崛起之罪人呢?这些书信,以及议论,当初写时,觉得毫无置疑,而今看来,却也不过是盲人摸象、坐井观天,留下所谓文集,未必不是贻笑大方。恰好女眷正在焚纸点香,不由心下一动,叫翊宸、寿曾、颐曾帮忙,将所有书信文稿,置于一个大盆边上,点火焚烧起来,翊宸、寿曾顽童年纪,只觉得好玩,寿曾稍长,觉得事关重大,寻机跑去说与了父亲辅宸,辅宸不敢劝阻,赶紧报父亲和延闿,两人正在商议今年如何给谭公过寿,闻言赶忙来看,看见盆中一片火焰,无数文稿付之一炬,灰烬已有大半盆,旁边还堆了些许,谭公受了烟熏,正在不停揉目,两个顽童则不断往盆中添纸,玩的不亦乐乎,宝箴看得傻眼,不知如何是好,只教训孙子不能玩火,还是延闿反应快,忙去搀了父亲,说是烟大伤目,将谭公直搀到了前院大堂,才问缘由,谭公说了半天,并且郑重叮嘱延闿,自己不愿再刻什么文集,最好在史书上除名,免得辱没祖宗。又见延闿无言苦笑,只好叹息道:
“为父知道尔等不舍得那些文稿,既然已经撞破,也就不好再焚,剩下那些,你兄弟分了,留些念想罢了,切莫示与外人也。”
延闿连忙应下,之后王闿运等来访,谭公犹将此事念叨了几遍。宣统二年,延闿等刻印家藏《谭文勤公全集》,仍整理幸存诗文五卷,友朋送返电稿、函牍各十卷,又得朝廷开恩,赐录奏稿二十卷,因秘不外示,世间仅传《奏稿》,略窥一斑,其余文、牍、稿等,是否仍有硕存,殊难意料,至于民国九年,《清史稿》撰成(王闿运曾任清史馆长),竟无谭公之列传,难合体例,时人倍觉诧异,其中缘由,众说纷纭,一时成为公案,至今仍有数种见解,方家可觅真章,不作赘述矣。
三月初,谭公胸腹噫气渐重,百般郁积,自知心神已是强弩之末,遂拒服药饵,宝箴日夜苦劝,说是这月十九,即到寿辰,阖家热闹一阵,冲冲喜,即可将病灾冲去。谭公早已看破生死,每道天数已定,不必劳烦,日间只进些稀饭清粥,余多闭目凝坐,每每于眼前幻现出一生际遇,父母兄弟妻妾子孙诸亲自不需说,咸、同、光三帝以及两宫太后身影容貌也宛如眼前,更有林、左等诸多英雄贤达每每言语豪壮,时而也有苦难生民哀嚎之声,战阵兵士呐喊之音萦绕,也分不清是梦幻、是回忆,谭公知道,不久之后,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渐渐湮没于历史长河,惟愿备经苦难的华夏民族,终有一天迎来不世出之英雄,引领子民洗刷振奋,崛起于世间。
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十二日亥时,谭公于长沙府内端坐而终,享年八十四岁,遗折入告,以总督例赐恤,谥号“文勤”,赏子孙官有差配,次年二月葬于善化白泉荷叶塘,其处已成长沙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今有封土,神道碑亭及碑数通,以王闿运所撰,黄自元所书之《谭文勤碑》,工整遒劲,洋洒千言,最是值得一赏,只是也已倾斜,如同被久忘了的英雄们一般,渐多了岁月的痕迹,至于当年所立的石翁仲等,历经数番劫难,早已不知所终。行文至此,怅然无语,且于纸上乱涂曰:
浮生百年随风逝,功过千秋难评及。
惟撷旧事敷简传,姑听拙作枯燥词。
(本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