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到今,人们在他的生命过程中,他只是一味地设法满足自己,不管这个手段是如何横蛮、如何残忍、如何滑稽、如何可笑。他事事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是万物之灵,是万物的主宰,聪明绝顶,无所不能;一时傻了眼,他那焦急惊慌之态一下子把他那傲慢的神气狠狠将了一军。他内心终于感觉到,原来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尚存在于他无知的领域,人间那种种威迫、仇恨、谩骂的手段对那个东西是不起作用的。人称之为“精神”,是一个凭空从脖子上的脑袋里冒出来的东西,像一只果,又似一块瘤。如果谁胆敢蔑视他的存在,到头来叫苦的还是他自己。人,在与那个东西三番五次的较量中意识到那才是不可战胜的东西。想图点安逸的人服了,放下自己苦心构筑的架子,赞美他,膜拜他,一些不甘抛开“几千年创造下来的文明”的人则始终咬牙顶住不屈服,认为世界唯有我至大,谁奈我何?——就像桃金娘不愿意看见自己的果子熟落地上或被人摘走,结果,她只好不开花亦不结果了——他们对外界充耳不闻,或者如人所说的“心如死灰”。死的东西是刚强的,因为他死了,便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战胜他。
这样看来,人的敌人可真不少!与天斗,与地斗,与同类斗,还得与精神斗!而且“精神”是望不见的敌人。她潜入了人的身体中!嘿!人活得实在太辛苦了!
这个精神到底又是如何爬上人的身上,如血型一样遗传下去呢?花草茂盛、阳光灿烂、清静秀丽的大地并没生长过这种东西啊!就拿我辈几千年漫长的生涯而言,我们就不曾感觉得出有这么一个怪东西令我们如此难堪、如此不安。
这种东西附在人的身上,人为此付出了代价,看他们那没有表情的脸,那歇斯底里的艺术,那毫无生气的如搭手架一样的哲学,那一颗颗支离破碎的心,那一粒粒不再闪现善良仁慈,不再流泪的枯死的眼珠……他们的生活别想安宁,若想得到一点点我辈习以为常的安详、和平,他们就得费一番工夫,用尽歪门邪道,所谓“偷安”,所谓“修心养性”,所谓灵魂的超脱。精神给他们带来的压力与负荷可见一斑。
似乎是作为一种补偿,人们占领了山川、平原、森林、天空、海洋、极地……总之。只要是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他们都要划上记号,宣布为已所有;他们还屠杀了老虎、狮子,狼、飞鸟等万千种生命,以优胜者的姿态雄踞生物界。
等这些生物杀得差不多,他们的惯性和猎杀的快感使他们调转刀口,面向自己的同类。一样是以生存的名义!
天哪!到底是谁危及谁的生存呢?:
我实在是被人们弄糊涂了。
我承认,自然界的争斗和冲突是难免的。就算走路吧,也都有踢到凸露的石头的时候。我辈为争夺生存空间也进行过许多殊死的搏斗,但那不是贪得无厌的、为搏斗而进行的搏斗,它只是偶发事件,并不会种下永久的祸根,我们同类间也不曾发生过互相仇视、不共戴天的、无休止的战争。
人的问题出在哪里呢?我想,大概又在于那个叫做“精神”的魔,在于幻觉中的、逼问我的那个“意义”吧!
要不,如果心平气和地去生活便有了幸福,何必去屠杀?那目的不是为了满足那空洞不安的精神和那个子虚乌有的“意义”,又是为了什么呢?
话又说回来。难道人们就不希望获得永恒的安宁与幸福吗?当然不是。他们的脑子里多少存有类似我辈的关于美好生活的记忆。他们也正是为了这个目标而去信那个世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为了安慰自己,他们把心中的愿望制成实物或描成图像来瞻仰。这就是给他们以精神满足的信仰生活,可并不能因此说“世界从此太平”。不!人终究改不了他自私的劣根!信仰的形式带有不同,冲突更加严重。因为信仰亦是精神之一种啊!
人,就这样被套上了连环的枷锁。周而复始,在黑暗与光明中奋斗。在宁静与嘈杂里颠簸,在美与丑中徘徊,在善良与残暴的坑里跌爬,在短暂与永恒的漩涡里苦苦挣扎,以寻求超脱——哪怕是一刹那!
人,这个一样是生命的客观实在,跟我辈相比,有如此的不同;貌似强大,却又如此尴尬!
人,你这头瞎眼的狮子,我不怕你!我恨你,恨你侵入我们的生活,恨你摧毁我们的乐园,恨你屠杀我们的伙伴!我们是纯洁的生命,本身通体晶亮,不需要别人来照耀,不需要别人来指教。我们并没有你们的所谓精神与意义——不,我们也不需要!我们只要生活,自由地生活!我们只渴望宁静的山坡、绿色的草地,我们只需果实累累的灌木丛、温和的阳光和甘甜的空气。
只要我们还拥有生命,还能感觉得到生活的美妙,还能做诗一样的梦,我们就不寂寞,不恐惧,不猥琐,不丑恶:黑暗也会随风飘逝,永不存在。因为我们的生命是闪光的,我们的心是明净的。
日期:2011-12-28 09:57:35
第四章 又见春天
1
在不知不觉的J时候,我也睡着了。
洞外,漫长的冬天爬满了屋顶、墙头,沾在树枝上,塞满了街头巷尾和每一个窝坑、每一条缝隙。它时而风,时而雨,时而雪。一律是冰冷的调子。累了,便歇在某个背风角落;风一起,又动荡起来了。但渐渐地,它似乎腻于长久居住在这里,开始了陆陆续续往遥远的地方撤退了。而伴随着隐隐的、轻柔的春天的脚步声,温暖的气息又从为人不知的地方弥漫出来,挂在秃枝上、屋檐上、飘在大路上、小巷里,感染着人们忧伤的脸。而水流声不再这么冷涩,河水拖着河床底上泛青的水草亮闪亮闪的流动,轻曼而温柔;鸟儿也一个接一个从南边飞回来了,落在树叶稀疏的林子里,唱出春天的第一声。
冬眠的鼠辈并不是没了感觉。我们是自然之子,自然是我们的母亲。从一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心就跟母亲有一样的心律。春天的呼吸声弹在洞口上,又轻轻落进我们的耳朵,触动了我们的心。
我们知道,春天来了。严冬自生自灭,不必再去理睬它。而春天是生长,是温暖,是善,是美,属于生命,也属于我们。我们要去拥抱她,在她的怀里欢笑,在她的脚下生活。因为有了人的介入,今年的春天可不能再像往年那么过了。不能自由地走到阳光底下去,不能快活地在草地上打滚,木能在花儿飘香的花丛下徜徉。尽管春天如期而至,尽管枯枝照例发芽、花儿照例芳香,尽管阳光依旧温和如初,我们心中的春天不会奇迹般般完美无损地回归了。因为人的介入,我们被迫生活在人的缝隙里,一切都得涂上人的色彩。刚刚过去的灾难的创痛虽然如大梦一场,一觉醒来又是春,可恶梦的余悸和现实的无情使我们这班鼠辈不能不三思而后行。
我们这个洞穴四周,没有草丛,没有灌木,无遮无掩,很容易暴露目标。白天,我辈不应轻举妄动。还有,人们是否以为我辈已被彻底消灭而疏于防范?或者仍戒备森严?这个尚待深入调查。好在我辈早已不是当初一听见足音便吓得发抖的鼠群,而是已掌握了人语、熟悉了人的生活规律、摸清了这里的基本地形并且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的鼠辈!那场浩劫虽不是我辈所期望的,但灾难铸炼了我辈的勇气和胆识,灾难使我们变得坚强、变得更加团结、更富于战斗性。死者长休矣,剩下的都是些强者,是精华,是希望。
2
开春了,是我辈大量进食以补足营养的时期。睡了一冬,大家神采奕奕,胃口大开,用香甜的声音议论着将弄些什么来尝尝。看着大家可掬的笑脸,我的情绪不觉迅速浓缩、下沉。大家难道就这么健忘?这么快就忘掉了我们所蒙受的耻辱和苦难?不,不会的。他们也应当高兴呵,生活就应该无忧无虑嘛。但我总感到有一种不安全的因素潜伏在这一张张欢乐的脸上。我们就剩这几个战士了,不能再出意外。我感到有统一领导、统一指挥的必要。而我自己义不容辞应该成为这个团体的核心。
于是,我提醒大家我们面临的困难和危险。虽然我们安然渡过一冬,人们未必肯放过我们。他们灭我之心不死。春天自然美好,春色当然宜人。我们可不能耽于享受而忘乎所以,松懈了脑袋的那根弦。大家也深以为然,纷纷表示不忘家耻,为复兴鼠族而奋斗。
在如此险恶环境里,有什么比众志成城更为可贵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