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十分完美。从技术的角度来说,裕禄的这封奏折成功地解决了两个问题。一是罗荣光在战前紧急送往大沽口的报告他是否早就已经收到了,根据裕禄自己说的(史料中也只有他的记载),他是在洋人之后才收到的,如此才能把他得知大沽口紧急的时间往后压,把大沽口之战和租界之战这两件原本有明显时间先后顺序的事情成功地联系到一起。符合“无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奏事先把事搅混”的定律。
而另外一件事情就是裕禄不仅把两战成功地联系到一起了,还在他的奏折里人为地把租界之战和大沽口之战同时并行,造成了他无法在天津“无法分身”的景象。这一情况正是裕禄在奏折中人为造成的,因为大沽口炮台失陷的消息早在17日就已经准确地无误地传到了租界,租界里的洋人和前来避难的清国教民为之欢腾,这才有了大沽口联军的乘火车北上犯津和租界联军的主动出击,裕禄不可能不知。
在过去的很多书里,人们常常很难给裕禄同志贴一个标签,因为一贯强力镇压义和团“媚外”的他,突然对义和团、对洋人的态度来了180度的大转变,而且还一定要亲自上前线指挥租界之战,着实令人费解。于是有的认为他是“终于受到了义和团爱国热情的感染”,还有的认为是“武备学堂学生的惨状也让他深受刺激”。
而我们只要发现裕禄事后有这么一封奏折,一封表面讲述他如何保卫天津,如何亲自领导租界之战,实际上却是要为大沽口失陷开脱责任——造成他这个领导不在大沽口现场、也无法在现场的奏折,我们就能发现这其中的秘密。
而至于裕禄骨子里的怯战,在兵力分配和军事部署上的极大失误,对海防极度的轻视,从这些奏折是看不出来的。 如果我们不是已经了解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仅仅看这份奏折,简直就要握着他的双手,说:你辛苦了!公忠体国!
慈禧是在21日接到这道奏折的,确认大沽口之战已经打响,宣布开战,而第二天,慈禧接到了裕禄的第3封奏折,告诉她:炮台已经失陷。从种种迹象上来看,慈禧即使早点知道炮台失陷也是会开战的,但能不能发出那封激情洋溢的“宣战诏书”就令人怀疑了,这就是第一天激动,第二天一盆冷水直接浇下来。
看来电报线断了之后,慈禧最应该做的就是派一个自己可靠的人(估计只有太监),亲自到天津来打探消息,而不是可怜巴巴地坐等裕禄的报告——尽管他是疆臣之首、朝廷一品大员!
大家其实已经发现了,对于基本的事实,裕禄其实是没有“瞒报”的,除了涉及他自己的,他的奏折里其实并没有虚构之事,说到“全部是事实”,他只是把大沽口炮台失陷这17日下半夜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实,用了5天时间,3封奏折,一点点地“透露”给慈禧。
这就是具有官场特色的“延报”。给朝廷报告重大事故嘛,不能一上来就讲明白的,虽然讲明白只需要一句话——炮台失陷,伤亡3千。但朝廷是需要替罪羊的,而报上去的奏折必须讲究个“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报,争取时间来缓冲、转圈、搞复杂。
这就是“裕禄式奏折”的最大秘密,它的效果我们以后在讲述。而这些奏折的背后,其实还有一个秘密,一个封建官场传承千年的前提条件——不重视数据。
很显然,如果朝廷对奏报的要求是比较规范的,精确到时间、地点、人物,几点几分,何处何人,裕禄就没办法写这样的奏折了,而现实却不是这样的。
相信大家对此也深有感触,即使是我们在查阅历史原始档案的过程中,也经常被“随即”、“各有关人员”、“各相关部门”、“基本属实”等搞得云山雾罩,头昏目眩。军事方面的数据也好不到哪里去,比如你想弄清一下双方兵力对比从而研究一下战略战术,而它们留下的数据记载往往是——数万。
这种现象的出现自然是有原因的。第一当然是留下点空间,方便逃避问责(比如裕禄这里),或者捞点好处(比如军队里吃空饷)。而第二个原因可能比较搞笑:方便领导看得懂。
帝国的官员都是八股出身的,从进入私塾起就只有两件事情:培养写八股的能力,培养对皇上的忠心。他们对于枯燥的数字是没有概念的,经常豪气一发,就是“数千年往事”、“数万里河山”以及“数亿兆臣民”,他们也没有兴趣看数据,你也不要写,写了他也看不懂。
也就是说,帝国是没有理科生的!于是,“裕禄式奏折”才能产生、滋长。大家都觉得这很正常。
曾经有一位生前非著名死后非常著名的海外历史学家(唐德刚),在对我国封建时代的历史进行多年的研究后,他得出一个比较重要的结论:封建时代的国家缺乏数字化管理。帝国的繁荣经不起科学的、精准的数据检验。
也许一个现代型的政府,必然有成熟的政务官(官),也有成熟的事务官(吏),前者是思想型人才,后者是技术型人才。有志于成为前者的人自然要让你的政治理想和纲领接受人民的检验,而有志于成为后者的人在我看来比前者更加重要,他们才是这个国家和政府的“基本面”,能够举起检验和考核所有政治家的标尺,那些所谓大得吓死人的“天下为公”、“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其实都是可以用科学的数据来检验的,不在于你发表了多少激情,而在于你干了多少件实事,兑现了多少对人民的承诺。
而裕禄就是这样一个只能把奏折写得很完美,说的要比做好得多的人。他派出去阻截西摩尔大军回撤天津的这个人,是——聂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