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慢慢地,慢慢将手里用胶带绑好的钱卷递向车窗,踮起脚尖,向高不可及的仲裁者缴纳自己的买命钱和“过路费”。
从车窗里伸出了一只满是伤痕的大手,简洁干练的半指手套护住了里昂的手背和易损指节。
然后,在这一刻。
小夏的内心反复不定。她的另一只手,已经悄悄按上了腰间的枪。
——她不愿就这么妥协,一点都不愿意。
手里的钱,是她用整整八年的时间换来的,她没有几个八年好活,在新纽约也没有几个人能随意挥霍八年的时间——或者说,在空岛上,每个人都生活在人均年龄三十五岁的恶劣环境里,时间是最宝贵的东西。
“好了!”里昂将手收了回来,因为他做不到,做不到向一个小姑娘敲诈勒索。
看看她,她甚至没问违反宵禁令到底要罚多少钱,就把钱主动交出来了。
在里昂的同行里有很多假借法院和警署的名义中饱私囊的人渣,滥用权力屡见不鲜,但里昂不是那一类人。
小夏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钱收回了帽子里。
“我不用交罚款了?”
里昂收了枪,解释道:“你不用向我交罚款,你应该交给民政和警署,晚上私自外出是给他们增加工作量。”
那一刻,小夏笑开了花。
因为她知道,这是个好人——好人一般都照规矩办事,而且有时候还不守规矩。
她想,阿绫就是这么一个好人。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好对付的仲裁者,也是这样。
里昂推开了马车门,缓步而下。
小夏这下总算看清了他的样貌。
三十来岁,东欧人种,红棕色的短头发,眼尾有很深的鱼尾纹,鼻梁高挺,身高一米八以上,穿着长衣和雨披,长靴把防水的化纤裤扎得紧实,非常干练。
里昂下车之后,盯住了小夏的老货斗。
他也没主动上前查看,只是看了很久很久,看得小夏内心发憷。
马车前的两盏电灯忽明忽暗,照在叶北的尸首上,一颗颗粉红色的桃心印在裹尸布上,在小夏眼里像极了血肉的颜色。
里昂绕着斗车转了一圈。
说着小夏完全不在乎的事。
“你从哪儿来?姑娘?”
夏夏立马答道:“农庄!”
里昂:“这些东西,是带给亲人的?”
夏夏:“对对对!”
里昂挠着头,眼神中有点点不解与好奇,但出于礼貌,他并不好开口向一个陌生女子询问太多,不过车上的东西,它的形状实在太像尸体了。
他看见一头白色的大猫趴在床毯上,也不怕雨水,在安静地打着盹儿,按照经验主义的判断给出了答案。
“这是你的猫?”
小夏:“没错!”
里昂:“它很喜欢你的毯子呀。”
“对对对!”小夏附和道:“本来就是垫在壁炉旁边的,暖和着呢!它就把这东西看做它的家了!”
里昂像个过来人一样,露出了默契的笑容,他回到自己的马车边,轻轻拍打着马儿的脖颈,给姑娘展示着爱宠。
“和你一样,我也有好伙伴儿,它叫小番茄,救过我不少次。”
马儿听见了主人的呼唤,兴奋地打着响鼻。
穷奇趴在叶北身边,朝着那畜牲瞄了一眼,自觉没趣又开始补眠,耳中听见这男女的对话时,嘴角露出了奸猾的笑容。
“呵。”
里昂话锋一转,向小夏提出了邀请。
“要不,我送你回三十一区?”
小夏一听,脸都吓白了,攥着手心默不作声。
“这黑灯瞎火的,你要遇上罪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里昂主动打开了马车的货箱门盖。紧接着快步走到叶北的尸首旁,他不忍于打扰大猫的安眠,正等着小夏向宠物下令。
里昂问:“方便吗?方便的话,让它给我挪个位置?等一会,它就不用淋雨了。”
“不用了!不行的!你得按规矩办事!你是个好人呀!晚上你就得去巡逻!”小夏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里昂的手,它离叶北的尸首不过毫厘,但像是捏住了她的心脏那样,令她难受。
与此同时,不等她开口,穷奇像是故意给人添堵似的,翻了个身,翻下了裹尸的毛毯。
“你看,它听懂了。”里昂笑道:“它听得懂人话。”
说罢,这位好心的仲裁者摸上了叶北的尸首,在那瞬间,他的脸色剧变。
砰——
夏夏小姐手里拿着马车上的一截踏脚断板,脸色惨白。
木板上的锈钉,染上了正直者的血。
里昂先生半个身子瘫在货斗里,后脑的伤口淌出血来,把棕红的头发,染成了鲜红。
马驹不安地踏着蹄,夏夏将里昂先生和叶北扔进了马车货箱,扯来缰绳。
她学着仲裁者安抚小马的动作,笨拙地磕踹马腹,让它听话。
她从马车挂兜里掏出一把蕨菜,往马儿嘴里送,听她大声说:“小番茄!我们走!”
和穷奇一样,小番茄也听懂了,开始朝着新主人的目的地跑去。
穷奇倚在温暖的车椅上,坐成了个大字型。
“啧啧啧啧啧……”
它又回头看了一眼,从小窗户中,能看见马车尾箱里的血,顺着缝隙淌了一路。
夏夏女士这一路走得不轻松。
瓢泼大雨在夜里像是一层漆黑又危险的幕布,能为阴影中的犯罪者提供藏身之处。
她又冷又饿,牵着小番茄的缰绳,耳中听到的,是两条生命缓缓流逝的声音。
不知是幻听,亦或是真实发生的事——她听见血,慢慢从板箱的缝隙中滴在城郊大道的声音。
那绝不是雨水,比起洁净的消毒液来说,液体砸在硬水泥道路上的动静要更加粘稠,殷实。
她的脑中回响着“滴答滴答”的音符。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
她靠在车夫的小皮椅上,一言不发。
手上的指缝里还留有踏板凶器的木渣,肉肉的手心掌纹之间落了铁锈。
她缺少睡眠,神经衰弱,畏光畏声。
眼窝下的黑眼圈已经盖住了卧蚕,嘴唇干瘪开裂,时而东张西望,时而眼神涣散目视前方。
为了安全起见,她早早熄灭了马车的两盏小夜灯。
直至现在,夏夏女士才稍有察觉,察觉到自己在短短的三个小时里到底做了什么。
她用一把点四五口径的转轮手枪杀死了一个身份不明的通缉犯。
虽然她与叶北素未谋面,不甚了解。
然后,在面对仲裁者的审查时,用一块破木板敲死了这位三十来岁的欧裔男子。
虽然她与里昂素未谋面,不甚了解。
抢了一辆马车,一匹马,从沿途旅店旁的路牌来看,离新纽约市还有八英里。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夏夏女士【冷静】又【惊慌】地分析着形势,自言自语地开导着自己,迷惑着自己。
“不能直接进城,绝对不行。”
她拉住了小番茄的缰绳。
“这样下去会被发现的。”
她顾不上刚刚才干透的头发和身子,又一次冲进了雨水里。
日期:2020-12-25 0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