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圣人以为母亲窦太后祈福的名义,敕书杨太真出家为女道士,道号“太真”。
不过世人都知道,杨太真深受圣人荣宠,怕不是早晚的时间,会被再次召入宫中,出家成为女冠,也不过是为洗清身世,名正言顺入宫而已。
这段传闻在坊间,已不知被传了多久,却被传的沸沸扬扬,煞有其事的样子,似乎并不是疯传。
所以叶闻去太真观,偶遇宫中贵人的传言,倒也在情理当中,杨太真的圣眷,可不比任何人差。
叶闻又补充道:“花萼相辉楼上,邠王李守礼趁酒兴,找圣人讨玛瑙来通杯,借回府把玩几天,等到岁除时再归还,圣人实在推托不过,终于降旨恩准。”
众所周知,自从圣人登基后,兢兢业业数十年,选贤与能夙兴夜寐,创下如今的开元盛世。
可他对自己的儿子,却着实心狠手辣,曾经一夜赐死三子,就连当今太子都战战兢兢,生怕赴前太子后尘。
圣人对儿子狠辣,却对兄弟恩裳有加,经常与岐王、薛王同枕而眠,李守礼本就出身皇室,和圣人是同宗兄弟,加上他幼年遭遇苦难,圣人对他多有照拂,他开口请求圣人,倒也不难允准。
如今距岁除只有半月,难怪李守礼要求许奕,必须半月内找回宝物,因为这不仅是大康国进贡的圣物,而且是从圣人那里借来的,如果岁除日不能归还,圣人怪罪下来,只怕他难逃罪责。
难怪他不敢,让京兆府和金吾卫捉贼,只能暗中悄悄查访。
知晓宝物的来历,许奕却不置可否,反而忽然眉头轻挑,似笑非笑道:“真有这么巧,你前几日去太真观,偶然听闻宫中贵人的传言,李守礼昨天就找上你,让你带他来见我。”
“这位邠王殿下,跟传说中的不学无术,似乎并不相同啊,叶兄你说是么?”
和李守礼谈判时,许奕就已经知道,李守礼不仅不是不学无术,反而心机城府深沉的可怕,他之所以这样问叶闻,是觉得事情太过蹊跷。
他们只是市井人物,就算李守礼有难言之隐,也绝不可能找他帮忙,可人家却偏偏找来了,而且是叶闻带来的。
许奕不得不怀疑,这是叶闻有意为之。
“也许这世上,真有这么巧呢?”
叶闻笑得意味深长,让许奕愣了片刻,又很快反应过来,掩藏好眼中的异色,他和叶闻情同手足,已经有十几年,倒不会怀疑彼此。
既然叶闻不愿说,他也懒得去追问,生意都已经接下,哪还有反悔的道理?
唯独苏染儿坚持到:“不管怎么说,不管你为什么,这笔生意太过危险,里面牵涉极深,我不要你为我涉险。”
许奕从地上站起来,将那柄漆黑障刀别在腰间,向莲香阁外走去:“不用你同意,我答应就行了!你只要静心等着,岁除前肯定让你恢复自由,再也不用做倡家,看那个假母的脸色。”
说到后面,他声音越来越低,低喃道:“我说过,要带你离开这里,一定要做到。”
也许听见了电脑,苏染儿身心微震,本来还想说的话,也全都收回肚子里,然后轻甩身后长裙,莲步款款回闺房去了。
许奕做这么多,都是为她的自由,她除了默认和支持,还能再说什么?
“许墨侠,今夜来看灯影戏啊,《踏摇娘》的曲目嘞。”
从莲香阁出来,许奕抻了个懒腰,又恢复往日的懒散,抱起双手吊儿郎当,恰好遇到去彩楼做工的冯老丈,跟他咧着嘴打招呼。
随声应付了下,许奕继续往前走,从南坊门出平康坊,正走到横大街上,叶闻却突然追上来,若有所思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许奕没有意外,而是眯起眼睛,目光闪烁飘忽:“李守礼告诉我,那件圣物在鱼龙帮手里,现在要先查实,这个消息是否可靠。”
叶闻沉默半晌,斟酌道:“我能帮你做什么?”
许奕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叶闻,忽然变得认真:“我来的时候,在东市遇见卢老三,他告诉我鱼龙帮出事了,毕胜直接跳过白嫣,央他在长安找人。”
叶闻恍然,顿时明白所有:“我明白了,这就去找人查实,只要圣物在他们手上,最多三天就会有消息。”
许奕保持沉默,深深地看着叶闻,然后再次转身离去,叶闻则伫立在原地良久,望着许奕的背影,蓦然轻叹。
叹息声中,包含着许多复杂,似乎有什么心事。
跨过这条横街,许奕走进临近的宣阳坊,然后从腰间的褡裢中,取出一个手掌长的竹笛,放到嘴边重重吹响。
荡涤之声响起,引来许多人侧目,可是宣阳坊的武侯,却早就见怪不怪。
笛声响起不久,旁边阴暗的曲巷里,忽然跑来两个乞索儿,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散发着难闻的怪味。
这些乞索儿,是许奕在长安立足的根本,他是市井间的游侠儿,喜欢施恩于人,所以有许多朋友,被人惩治为“侠”。
除了那些店铺老板,但凡市井间的乞索儿,只要听见他的笛声,无论在长安哪个角落,都会立刻有人出现,听从他的吩咐。
否则在这势力错综复杂,贵人多如蝼蚁的长安,他早就成为永安渠底的枯骨。
万家之生佛,长安许墨侠,绝不是浪得虚名。
那两个乞索儿,年龄都不是很大,手里各拿着一根竹账,走近许奕身前低声道:墨侠,我们兄弟来了,您有什么吩咐?”
摸出两枚开元通宝,稳稳的丢到他们手里,许奕冷静道:“去告诉我那个小婆姨,我在老地方等他,不来就算了。”
“墨侠放心,我们兄弟这就去了。”乞索儿收下钱,很快消失在曲巷里。
这些乞索儿虽然卑贱,却是最熟悉长安的人,无论是阴暗曲巷、巨户府邸、诸坊街角、桥梁暗渠、武侯铺、牌楼、望楼,他们全都了然于胸。
要论在长安找人,不是朝廷衙署最快,也不是市井掮客最捷,而是他们最快捷。
从某种程度说,他们比朝廷还熟悉长安,就像人身上的虱子,尽管很惹人厌恶,却能到达人身上的每个角落。
打发完乞索儿,许奕继续悠然前行,他最近过得很清闲,更准确的是,还有半个月就是岁除,除了那些远道而来的行旅,几乎每个人都过得很清闲。
却没有想到,临近最后半个月,又要再忙碌起来,今天这笔生意,可没那么好做。
一边前行,一边斟酌,如果圣物真在鱼龙帮,该用什么办法夺回,许奕和鱼龙帮交手数次,知道对方的手段秉性,理应该从容应对。
可是这一次,他却总觉得不对劲,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他必须弄清楚,不安来自哪里。
长安一百零八坊,朝廷为方便管理,以中央朱雀大街为界,界西为长安县,界东为万年县,又因万年县靠近皇城,王公贵族多居住在此。
万年县公廨,就在宣阳坊的西北隅,许奕不愿在这里多待,他对朝廷和公廨衙署,有种天然的抵触。
出了宣阳坊,他继续向南前行,连续走过五坊的路程,最终来到晋昌坊。
日期:2020-02-18 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