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有人接着道:“黄大人家学渊源,所以汉使才特别青目。高丽归汉,国中倾慕天朝儒学,卑职近来读《四书新解》、《五经新编》颇有心得,惜乎高丽偏远,不得与中原君子砥砺磋磨,究竟有许多不明不通之处,黄大人既然与汉使于大人相熟,可否引见一二,让这位博学宿儒来解开卑职的困惑?”
好嘛,打蛇顺杆爬,这哪是要砥砺儒学,分明是想找终南捷径,靠着汉使往上爬呢!不过也难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昛政令不出开城,金朴二帅一南一北都是半壁江山,算下来倒是汉使既能长袖善舞纵横捭阖,又可以汉军强大的武力为后盾,如今汉使就是高丽的太上皇,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呢!
一时间众官连正在接待汉使的国主王昛都顾不得了,众星捧月般围着黄忠栩,谀辞如潮涌浪翻,马屁与牛皮齐飞,高帽共长天一色。
左赞善黄忠栩得意洋洋的斜了眼政敌崔璟颢,心头那个舒坦就别提了:高丽人都是墙头草随风倒的性子,只隐隐约约透露了点儿和汉使的关系,这些人就像牛皮糖一样的粘了上来,其中还有不少是以前和崔家暗通款曲的人呢!
黄忠栩不由得自鸣得意,觉得巴结讨好汉使这一步棋实在走得高,走得妙!
右议政崔璟颢便心头火发,这位出身崔氏武臣世家、由武入文的高丽辅政丞相,实为乱世中拥兵拱卫王昛从而爬上高位的赳赳武夫,听了什么儒林、斯文的话就有十二分不乐意,嘿然冷笑道:“哼,黄大人究竟是高丽的左赞赏,还是大汉的官员?你欢喜请汉使,只怕过些天你后悔还来不及!”
众官闻言都是一怔,现在大汉正和北元在西起关陕东到辽阳的数千里战线上相持,局势波谲云诡,有人认为崔璟颢一定是得了什么绝密消息,猜测大汉在战场上是否遭遇了失败,有人则议论,多半是崔家和大汉朝中什么显贵有了往来,提前知道这位汉使即将离任,黄忠栩和于大人之间的友谊完全打了水漂……
过去北元只认王昛这一条狗,现在大汉皇帝驾下却多了金日光、朴成性两条抢食的,必然有人因此利益受损,高丽群臣中反汉亲元的一派,便站在了崔璟颢一边,帮着他夹枪带棒的一阵讥诮。
黄忠栩被崔璟颢一阵抢白,两人以前互为政敌,积攒的怨气也不少,登时反唇相讥道:“有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呐,便是巴巴的赶上去,人家还只当个小厮撵了出来哩,逞论请汉使到家做客?崔大人呐,你说是不是啊?”
崔璟颢是高丽的两班贵族,惟武将世家,少年时斗鸡走犬不学无术,当年到开京觐见当朝执政大老,因为出言无状,被宰执大臣从客厅中撵出,此事早已传为笑话,高丽朝中文武尽人皆知,黄忠栩说这句话,摆明了要激怒崔璟颢,甚至存着点小小的阴谋:当着汉使的面争执起来,要是汉使问起就把崔璟颢的话夸大了说、往歪里说,不怕汉使不恼,到时候借着大汉天使的势头,无疑可以狠狠的打击政敌!
果然,崔璟颢脸红脖子粗,两边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突直跳——高丽崇尚中原文明,国中倾慕儒学,不学无术这四个字,对一位宰辅官员来说,已算得相当严重的侮辱,更何况崔璟颢争强好胜,毕生以当年被执政大老逐出为耻,一提就怒火冲天?
“来吧,发火吧,愤怒吧,骂我、蹂躏我吧……呃,最后一项就算了,反正只要汉使注意到这边,你就死定了!”黄忠栩奸笑着,他甚至做好了准备,当汉使的目光投向这边的时候,自己将以最完美的姿态呈现在他的眼前,为了博取汉使的同情,一定要在场面上居于下风,为了彰显自己的风骨,一定要做出据理力争的样子……
令人惊讶的是,崔璟颢竟然突然之间就冷静下来,虽然恶狠狠的盯着黄忠栩,那种镇定自若的表情仿佛是在说:且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不对劲儿啊,当年有人因此事触怒了崔璟颢,竟被他当场一耳光打掉了三颗牙齿呢!漫说黄忠栩吃惊,便是其他官员也大为不解,崔璟颢的弱势,乃至让不少人更加坚定了投靠黄忠栩,间接和汉使挂上钩的决心。
不对,这里面一定有问题!黄忠栩知道老对手的脾气,自己、甚至汉使本人都不可能让他如此忍气吞声,事有反常即为妖,一定有鬼!
他悄悄朝着几位心腹使了个眼色……时间不长,有宫女端着茶水递到各位大臣手中,黄忠栩在茶盏底下摸到了一张小小的纸条,趁人不注意展开一看,顿时一张脸白得像纸!
正殿阶下,高丽国主王昛和汉使于孟华今天天气哈哈哈的说了一番没营养的套话,当然按照大汉国家报的既定范文,应该是“宾主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晤,就国际国内局势交换了看法,大汉天使于孟华指出,大汉与高丽的睦邻友好关系源远流长,双边经贸往来日益频繁,应在东亚朝贡体系的框架内进一步增加友好往来。
高丽国主表示,大汉天朝是维护世界和平与东亚繁荣的决定性力量,高丽得以摆脱蒙元侵略者的奴役,是大汉出兵出钱出枪的结果,胜利属于大汉抗元援高志愿军,光荣属于大汉皇帝,鲜血凝结的友谊让高丽甘为大汉永远的属国,万世万代当好海东屏蕃……”
实际上,两人的交锋从最开始就火花四溅,于孟华摆出比平时更为高傲的样子,让王昛一阵郁闷:让你得意一会儿,等下要你好看!
当王昛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向北方战局的时候,于孟华就又明白了七八分,知道自己,乃至高丽中部四道的大汉侨民已非常危险,今日能否生离此地就看接下来如何了!
不待王昛占据主动,自己就抢先告诉王昛:“皇帝御驾亲征,兵威势不可挡,飞鸽传书回消息,已经在关陕之地、泾水南岸取得大捷,北元皇太孙铁穆耳束手就擒,平章政事阿术战死,中亚霸主海都退兵杭爱山。
中路,大汉全国总动员,文天祥重起江西之义兵,陈淑桢再举闽广之战旗,江南、中原、荆湖子弟纷至沓来,已建新军二十万,沿京杭大运河倍道兼程北上,和吾皇御驾亲征得胜之师,将会歼忽必烈主力于燕北,再出辽西走廊援救辽阳。”
辽阳距离高丽实在太近,消息很容易过来,所以于孟华撒谎说的是万里之外的关陕、数千里外的中原江南。
果然,王昛闻言大吃一惊,这才短短几天呐,大汉就从不利的境地走出,反而是忽必烈要糟糕了?要说于孟华撒谎吧,王昛自认为一点儿破绽都没有露出来,何况关陕的战事如何,不靠大汉的飞鸽传书,陆上最多一月就能传到这里,汉使何必要做一时之哄骗呢?
在联想到刚才于孟华比平时愈发目中无人、清高绝尘的样子,王昛就恍然大悟:怪不得呢,原来大汉在战场上获胜,所以汉使才胆子粗、腰板硬嘛!
于是,一场鸿门宴便胎死腹中,宴会上宾主两国数方各怀鬼胎,面子上却是谈笑风生。
于孟华酒到杯干,喝得醉眼惺忪,就有关心汉元战争的高丽臣子,问起了战况。
“呃,”于孟华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含含糊糊的道:“国家机密,我不能说,不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