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粒水珠被滴入大海,二十名汉军士兵对当面冲下的成百三千名元军士兵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只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就被淹没在了元军的人潮之中,后方的汉军士兵们眼睁睁的看着庞士瑞的身体被五六种形状各异的武器刺入、切断、撕碎……
杀呀!元军千户官举起了带血的战刀,他刚刚用这把战刀斩下了那个最难缠的汉军军官的头颅,想起他领着二十人就敢冲向千军万马的气概,就不由得一阵胆寒:就算在大元军中,这样悍不畏死的勇士,也算得巴图鲁了吧?
不过,再勇武又怎么样,还不是作了我的刀下之鬼?千户又为自己亲手斩杀敌人成名勇士而自豪,那么凶悍的军官,至少也是位将军!
他不知道,庞士瑞只不过是位小小的少尉副连长,投入汉军还不到一年时间,当然,强盗永远不会明白守护者的勇气来源于何处。
杀呀,冲进汉军阵中,用弯刀斩下他们的头颅!千户官和他麾下的士兵们齐声嚎叫,像一群恶狼横冲直撞。
可千户官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几秒钟,他的瞳孔忽然猛的缩紧:江岸边的百余名汉军士兵,已列成了那种传说中无懈可击,令无数大元名臣宿将折戟沉沙的可怕阵型,许多黑洞洞的枪口,几乎戳到了自己鼻子底下!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千户官视网膜上留下的最后场景,就是随着指挥官吹出短促的口哨声,对面汉军步兵阵列第一排的士兵,枪口同时喷发出橘黄色的火焰,然后是灰白色的硝烟,再往后,他只感觉胸腹部微微一凉,就失去了所有的感知能力……
庞士瑞牺牲自己,为姜良材换来了集结整队的宝贵时间,当一个连的汉军士兵从分散的个人集合成一个小型方阵后,他们就不再是一百名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部严密、完整、高效的杀人机器。严苛训练下精确到每一秒的装弹、瞄准、射击步骤,军事技术优胜者的丰厚奖励以及落后者必须承受的皮鞭,锻造出的一部在军官吹响口哨后就没有任何私人感情,完全依照生物体条件反射行动的可怕的战争机器。
百名士兵发射排枪,兹~兹~兹~口哨声不断响起,伴随着口哨声,士兵们把一轮又一轮的弹雨泼向迎面而来的敌人,哪怕第一排的士兵被个别冲近的敌人刺穿了咽喉,第二排的士兵仍然机械的重复着发射动作,将步枪枪口伸到敌人鼻子底下,扣动扳机。
持续不断的打击使各族武士放慢了脚步,他们甚至开始有意无意的避开这段死亡区域,避开姜良材敢死突击连的正面。
可更多的汉军部队在滩头站稳了脚跟,一个又一个方阵逐步成型,加入了排枪齐射的奏鸣曲,清脆的枪声和江面炮船不断响起的城闷炮声互相应和,在大江上下奏响了战争交响曲……
怎、怎么可能!看着汉军士兵悍不畏死,如飞蛾扑火般冲向数十倍的敌人,看着他们在垂死的时候拉响手榴弹和元军同归于尽,看着他们在箭雨下岿然不动,任凭战友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也毫不在乎的随着哨音打出一轮又一轮的排枪,作为第二波反击力量随时准备听令投入战斗的萧达狸惊得目瞪口呆,喃喃念道:“这还是那群素称文弱的宋人吗?我的祖先可曾抢夺他们的土地,建立了大辽?”
“他们不文弱,他们之中有张邦昌、秦桧,但他们也有岳飞、李庭芝……”党项鹞子细封步濑的话音中已带着些微的忧伤。
他看了看身后,张珪大帅苏录定战旗飞扬的地方,那支天下无敌、横扫万里江山的怯薛军团,准备什么时候投入战斗呢?
萧达狸、细封步濑和蒲察合安们既没有接到出击的命令,也没有等到想像中跃马弯弓所向无敌的怯薛军团,与之相反,帅帐方向、高高飘扬的苏录定战旗之下,传来了短促的牛角号声。
呜嘟~呜嘟~呜嘟~,这不是全军突击的号角,而是撤军的命令!
这是怎么回事?大元军队的铁骑还没有一展身手,最具威慑力的怯薛军团至今还没有露面,汉军站稳脚跟的滩头阵地也为数不多,为什么要在胜负未分之际下达撤军的命令?
能分辨夏夜中上百种昆虫鸣叫,能伏地听音查察六十里外敌军骑队奔驰蹄声的党项鹞子细封步濑,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耳朵产生了怀疑,直到那面象征大元帝国辉煌战绩的御赐苏录定战旗缓缓向北方移动,他才相信张大帅确凿无疑的下达了撤军命令。
强大的大元军队不但没能渡江,没能踏上江南尺寸土地,反而在第一战就要撤退,这简直让人无法接受,可标志着蒙古大汗至高无上权威的苏录定战旗,让他们不得不压下各种疑问,执行了命令。
党项鹞子、契丹战士、女真人、回鹘人和蒙古武士,纷纷跃上战马向后狂奔,舰炮射出的霰弹和步枪发射的铸铅弹丸追着他们的屁股狠咬,许多元兵背心中枪,失去生命后,像石块一样坠落尘埃,更倒霉的人,双腿套在了马蹬上,倒下之后尸身被狂奔的马儿在地上横拖直拽,红红绿绿的心肝脾胃肠子拖得到处都是……
妈的,咱们大元军队何曾如此狼狈过!元兵们骂骂咧咧的,或许出于对伯颜和张弘范的敬仰,或许是苏录定战旗的威严,他们还没敢对张珪破口大骂,但望着数里外缓缓北移的苏录定战旗的目光中,却难免失去了应有的尊敬,多了一分难言的鄙夷。
“为何下令撤军?汉军渡江而来,咱们正好半渡而击,待敌半数上岸之后,以怯薛军为中路冲击,定能毕其功于一役!如今战而未战,就此北撤,三十万大军在此糜费粮饷无数,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向大汗回报?”
帅帐,一贯稳重的老将军,平南副都元帅阿里海牙终于忍不住心浮气燥了一次,他从怯薛军集结出发的阵地上策马狂奔而来,掀开帷幕,不顾职务高下,劈头盖脸的对张弘范吼了一通。
趁汉军在江岸立足未稳,趁他们只有部分兵力上岸,令怯薛军团发动雷霆一击,定能将上岸的汉军赶进长江喂王八!为了这个作战目的,阿里海牙已率领怯薛军准备了很长的日子,步骤也演练得十分精确,他绝对相信即将发动的一击,对登陆汉军而言是致命的!
然而就在一切准备就绪,怯薛军全装贯带跨上战马,弓上弦刀出鞘战马嘶鸣,平南副都元帅的羊毛大纛即将挥向江堤的时候,征南都元帅的苏录定战旗竟然朝着北方缓缓撤退了,这让老将阿里海牙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几乎是对张珪破口大骂了。
“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张珪好整以暇的收拾着帅案上的军情文牒,并不回答阿里海牙的疑问,而是吟诵着伯颜所作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