坨坨,我觉得我们已经离开堪萨斯了……
——多萝西,到达欧茨仙境时语《绿野仙踪》。">
我们安全度过了“冰圣徒”们的节日——圣潘可内休斯、圣塞万休斯、圣本尼伐休斯、寒圣索菲……他们是冰上的圣灵,盘旋在葡萄园上空的云端,蓄好了势,要吹口气把这一年毁在霜寒里。有几年,特别在战争时期,他们没有了慈悲心怀,暴躁,陶醉于自己的威力:圣徒不“圣”了,甚至不“徒”了。种葡萄、采葡萄、酿葡萄酒的人们,他们的祈祷肯定传到了冰圣徒们的耳朵里,但他们听了有何感受就不得而知了——粗声大笑?视为异教邪端?对于这些为冬天护驾、抵抗五月带来的变革的后卫神癨们,谁又能了解他们的心思呢?
今年,他们发现乡下竟安宁了几天。葡萄藤重又在龙的牙齿、俯冲轰炸机和烧毁的坦克间长起来了。太阳温暖着山野,河流晶莹如酒。冰圣徒们收手了。夜晚变得温煦。没有落霜。这是和平之春啊。只要上帝赐予百日以上的阳光,葡萄就丰收了。
北豪森不像南边的葡萄种植区那样信仰冰圣徒,不过这里的气候也呈现出好势头。斯洛索普清早来到城里的时候,雨花在风中散落着。他赤着脚,脚上起了一层层的泡,在湿草里走得冰凉。山上有阳光。他的鞋子被一个难民用比梦还轻的手指脱走了——过了瑞士边境后,他辗转乘坐了多趟火车,在其中一趟车上睡熟了,大概是经过巴伐利亚的时候。不知什么人在他的脚趾间丢了朵红色郁金香。他觉得那是一种征兆。他想起了卡婕。
征兆把他带到了占领区,老先人们又要显灵了。这情形有些像去最黑暗的非洲研究那里的土著,却被他们怪诞的迷信给征服了。有趣的是,斯洛索普前几天晚上确实碰到了一个黑人。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黑人。他们在月光下的火车顶上只谈了一两分钟话。都是些闲话,感叹杜安·马维少校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突然从边上掉下去,沿着石子路堤,乒乒乓乓地滚入山沟——哦,当然没有提到赫雷罗人有关先人的任何信仰,但他却感觉到了自己的新教祖先们。边境渐远,占领区渐渐围拥了他,那种感觉也渐渐强烈——他们的先人们穿着有搭扣的黑衣,通过叶子的每一处变化,通过秋天苹果园间自由来去的奶牛,听见上帝对着他们大声叫嚷……
卡婕的征兆,卡婕替身的征兆。一个晚上,他坐在一座废弃庄园的游戏间里,把一个天青石眼睛的洋娃娃的金发添入火中。他留下了那双眼睛——几天之后用它们换了车钱和半个煮熟的土豆。远处传来犬吠声,夏日的风吹过桦树林。这是春天消解和退隐的最后时刻,而他正处在其必经的大路上。附近的某个地方,卡姆勒少将的一个火箭部队全体死亡,怀着受挫的斗志,留下了残片、余块、弹体局部、正在腐烂的电池、被雨水浸弄得模糊难辨的秘密纸张。斯洛索普紧追不舍。任何线索都值得跳火车去找……
洋娃娃的头发是真人的头发,烧着的味道很难闻。斯洛索普听到火的另一端有动静。声音越来越大——他以为是手榴弹,便紧紧抓住毛毯,准备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里一跃而出。不想火光里咔咔咔地出现了一个色彩鲜艳的德国小玩具,一个带轮子的猩猩,动作痉挛,垂着头,脸上一副傻笑,铁做的指节在地板上划过。在就要走进火里的时候,玩具的发条用完了,一晃一晃的脑袋停在中间,盯着斯洛索普。
他又往火里添了一缕金发:“好啊。”
笑声从某个地方传来。是个孩子。笑声却苍老。
“出来吧,我没有恶意。”
猩猩后面是一只微型的黑乌鸦,红嘴,也有轮子。一边跳,一边叫,还扇动着金属翅膀。
“你为什么烧我洋娃娃的头发?”
“哦,那头发不是她的,这你知道。”
“爸爸说那些头发是一个俄罗斯犹太女人的。”
“你为什么要到火这里来?”
“我的眼睛受伤了。”又上起发条来。玩具都没动。不过一个八音盒响了,小调的曲子,很准。“和我跳个舞吧。”
“我看不到你。”
“在这儿。”火边上伸出一枝小小的、结了霜的花。他伸出手,勉强找到她的手,进而搂住她小小的腰。他们庄严地跳起舞来。他都搞不清是不是自己在领舞。
他根本看不见她的脸。感觉上她如轻纱、似薄棉。
“衣服不错。”
“我第一次去社交场穿的衣服。”火突然熄灭了,只剩下星光和微弱的余烬,透过一片玻璃都不剩的窗户,照着东面的一座城镇。八音盒还在演奏,时间似乎远远超过了普通簧片。他们的脚移动着,在杂乱、破碎的衰草间,在丝绸碎片间,在兔子和小猫的尸骨间。他们沿着一条几何轨迹,在摇曳、破裂的挂毯间移动着,可以闻到尘土的气味,闻到动物寓言的气味,比刚才火边的那个寓言更古老……独角兽、吐火兽……他在那个只容孩子进出的入口看到的装饰物是什么呢?蒜头做的灯泡?别急——它们是用来防吸血鬼的吗?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一阵微弱的蒜味。在他身体北面的空气里还有一种巴尔干人的血气。他正要转身问她是否真是那个可爱的特兰西瓦尼亚女王卡婕,音乐却已经结束了。她从他的怀里蒸发了。
喏,他就像一支乩板上的笔,滑到了占领区。他脑子里那个空空的圆圈里所出现的东西也许会组成一条信息,也许不会,他还得再等等看。不过,他能感觉到有个灵异人物的手指,轻轻地却又明确地放在自己的岁月上。他觉得那些手指属于卡婕。
他还是伊恩·斯加佛林,战地(和平?)记者,不过这些天又穿上了英国军装,坐在那些火车上翻来覆去想马里奥·施韦特在苏黎世偷偷卖给他的情报。关于G型仿聚合物的材料很多,好像就是在北豪森这里。仿聚合物负责客户一块的工程师是个叫佛朗茨·珀克勒的人。他于1944年初来到北豪森,当时火箭正要进入大量生产阶段。他的住处安排在中心工厂。中心工厂是一个地下工厂联合体,主要由党卫军管理。二、三月间厂子撤离的时候就没有了他的下落。不过伊恩·斯加佛林是王牌记者,肯定能在中心工厂里找到线索。
斯洛索普和其他三十个寒冷破碎的人儿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他们的眼睛只剩了眼珠子,伤破的嘴唇红红的。他们在唱歌,一部分人。很多是孩子。那是一首难民的歌,以后斯洛索普经常在占领区听到,在宿营地、在路上,有十来种不同的调子:
如果今晚看到一列火车,
远远从天边驶来,
在木毯子里躺下睡觉吧,
就让火车那样走开。
每一个午夜都有火车,
千里之外将我们召唤,
火车驶过空空的城市,
火车没有停靠的车站。
火车头里没有司机,
照明的灯光也无人看管,
火车根本不需要乘客,
火车属于痛苦的夜晚。
火车站全都茕茕孑立,
通行证件被冷落闲抛:
我们留下的,由火车继承,
火车不停留,我们在变老。
让它们失恋般哭泣,
让它们的哭声随风而去。
火车代表着黑夜和毁灭,
我们代表着歌声和罪孽。
人们传递着烟斗。潮湿的木板条上烟雾缭绕,突然散裂开来,消失在夜晚的寒流里。孩子们在梦里吁吁喘息,患佝偻病的婴儿在哭……妈妈们偶尔说一句话。斯洛索普则躲在他那些倒霉的纸张中。
那个瑞士公司有关L(“拉兹洛”的缩写).雅夫的卷宗收列了他赴苏黎世工作后所有有价值的东西。很显然,他曾作为科学家象征性地担任过格罗斯利化学公司董事,直到1924年。在优先认购的股票和有关这个公司以及德国那个公司的一些片断信息中(接下去的一两年里这些信息被染共体这只大章鱼给吸回去了),记录了雅夫和马萨诸塞波士顿的莱尔·布兰德先生所做的一笔交易。
老天保佑,有门了。莱尔·布兰德这个名字他知道,好极了。这个名字也经常出现在雅夫的私人业务记录中。看情况,20年代早期布兰德与德国的雨果·司丁思公司有密切关系。在此期间,司丁思是欧洲金融界的天才。他的家族已经在鲁尔做了好几代煤炭大王。年轻的他在三十岁之前就创建了一个规模很大的王国,包括钢铁、天然气、电力、水力、有轨电车和内海航运线等业务,总部就设在鲁尔。大战期间他与当时掌控着整个经济的沃尔特·拉特瑙过从甚密。战后司丁思设法把横向的西门子—舒克特电力托拉斯和供应煤炭钢铁的莱茵易北联盟合并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纵横结合的超级卡特尔,并买进几乎所有的行业——造船厂、轮船航运线、旅馆、饭店、森林、纸浆厂、报纸,同时还进行货币投机,用德国国家银行借来的马克买进外汇,迫使马克贬值,然后用价值相当于原贷款量一小部分的款额偿还贷款。对于这次通货膨胀,他的罪责超过了任何一个金融家。那时候,人们日常购物是用手推车推着马克去的,也用马克做手纸,只要你肚子里有货往外拉。司丁思的外国关系网遍及世界——巴西、东印度群岛、美国。莱尔·布兰德这样的商人们发现,司丁思的增长速度无法抗拒。当时流行的说法是,司丁思和克虏伯、蒂森等沆瀣一气,要彻底毁了马克,这样德国就可以摆脱战争赔款了。
布兰德与此有何关系不太清楚。雅夫的记录上提到自己曾磋商过一些合同,成吨提供被称为“应急币”的私印货币给司丁思及其同谋,也同样提供“米福军用券”给魏玛共和国——这是雅尔玛·沙赫特耍的许多做账手段之一,可以使官方的账目里没有任何违反凡尔赛公约进行武器采购的痕迹。这些纸币合同有一部分包给了马萨诸塞某一家纸厂,而莱尔·布兰德碰巧又是这家厂的董事。
这家承包商叫“斯洛索普纸业公司”。
看到自己的姓氏,他并没有太感意外。它很自然地出现在这里,幻觉中的大多细节也很自然地出现在这里。他盯着这八个字母的墨迹,却并未看到突然出现的光亮(这种光亮甚至会呈人形,金黄,蕴藏着警示),而是肚子里感到一阵难受,一阵真实可触的恐惧。呕吐开始了,他感到头晕目眩——很久以前,有一天在希姆莱游艺室,就是这种感觉控制了他。他觉得头的四周有个气囊,橡皮的,很大,从四面挤压过来。那种感觉我们是知道的,真的,可是……他还勃起了,没有直接诱因的勃起。那种气味又出现了,来自他恢复正常意识之前的状态,挺柔和,像化学药品,却又肃杀、鬼魅。人世间找不到这种气味——是来自禁区的气息……所有那些静止不动的数字背后潜藏的真相在等待着他,激将他进去寻找命中注定躲不过的秘密。
有一次,他在一间屋子里躺着,身体被什么控制了,无力动弹……
勃起从远处慢慢哼鸣过来了。就像“他们”在他身体里装配、安插了一个乐器,在这个原始、喧嚣的世界中作为殖民地前哨,在这个遥远世界的白色大都市里作为又一个代表“他们”的办事处……
悲哀呀。真的。斯洛索普继续读着,变得十分紧张。莱尔·布兰德,嗯?哦,没错,很符合。他依稀记得见过一两次莱尔叔叔。他来看过他爸爸,挺和蔼,金发,在当地属于吉姆·菲斯克那样的能人。布兰德喜欢把小泰荣抱起来,抓着他的脚甩圈子。这当然不要紧——当时斯洛索普并没有特别坚持要头上脚下。
从这里提供的内容看,布兰德要么先于其他受害者看到了司丁思危机的来临,要么就是他天生过敏。1923年初,他就开始出售司丁思集团的资产权。其中有一次是由拉兹洛·雅夫牵线卖给了格罗斯利化学公司(也就是后来的心理化学公司)。这次买卖中转让的其中一项资产是“黑孩子公司的所有利益。卖方同意继续行使监督权,直到买方以同等机构替代施文德尔侦探部为止,届时由卖方认定该同等机构是否合格”。
雅夫的密码本正好在资料里。不管怎么说吧,这也体现了他的部分性格。“施文德尔”是他给雨果·司丁思的代号。太幽默了,这个傻老头。再就是“黑孩子”,代号是“T.S.”。
斯洛索普想道:嘿,乖乖,这一定是指我,唔。还有一种极小的可能性,是“铁屎”。
在“黑孩子”债务记录中,有一笔钱是欠哈佛大学的,还没有付完,连本带息大约五千美元,依据是“同‘黑父亲’之(口头)协议”。
“黑父亲”的密码是B.S.。B.S.可能指“败屎”,但可能性极小。又好像指他父亲布洛德里克。“黑父亲”斯洛索普。
通过这样的方式发现自己的老爸二十年前为了给自己付学费和别人做了一笔交易,真是妙不可言啊。你想想,整个大萧条期间,他在哈佛过得很舒服,根本不像家里马上就要破产的样子。嗯,那他父亲和布兰德之间的交易究竟是什么呢?我被卖给——天哪!我被卖给了染共体,就像卖一块牛肉!监视我?司丁思和每个工业霸主一样,有自己的间谍机构。染共体也一样。这是否意味着我斯洛索普一直在他们的观察之下——也—也许从生下来就开始了?哇呀呀呀……
恐惧在他的脑子里气球般膨胀开来。这种恐惧不是随便骂一句娘就能压下去的……而是存在于记忆深处的边缘地带,是一种气味,一间禁室。他看不见,说不清。也不想看见说清。那是与最可怕的东西牵连在一起的。
他推测得出这种气味背后是什么:尽管仅仅根据这些文件得出结论还为时过早,尽管他在自己人生的白日坐标系上还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但是,就在这里,就在这温热的黑暗里,在时钟和日历触及不到的雏形里,他明白了:自己身上阴魂不散的气味正是来自G型仿聚合物。这一点将在未来得到证实。
另外,他最近老做一个梦,他很怕再做到这个梦。他梦见自己在家里的一间旧屋子里。那是一个夏日的下午,丁香花开,蜜蜂飞舞,暖风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他看到一本十分古旧的德语技术辞典。辞典打开着,翻在某一页,上面是立刺般的黑体字母。他读这一页时看到了“雅夫”的词条。定义是:我。他乞求它别让自己看到,最后就醒来了——可是,醒来之后,他依然很明确,一直很明确:它还会来的,任何时候想来就来。或许你也知道那个梦。或许它警告过你别说出它的名字。真这样的话,你就能明白斯洛索普现在的感受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货车车厢门边。火车正在爬坡。他拉开门,闪身而出——行动,行动——从一架梯子上爬到车顶。离他的脸一英尺处,两排亮闪闪的牙齿悬在空中。正合他意。是美军军械署的马维少校,“马维之母”的头子。老兄啊,“马维之母”是这整个操蛋占领区里最卑鄙龌龊的技术情报组。只要斯洛索普愿意,可以叫他杜安。“黑鬼,黑鬼,黑鬼!抓住下一节车厢里所有那些丛林里来的兔子!嗖—!”
“等等,”斯洛索普道,“我觉得我好像一直没醒来。”他的脚感到冰凉。这个马维真够胖的。裤子塞入战靴里,一股股的肥肉盖住了一根编织带,上面挂着太阳镜和.45式手枪,角质镜架。头发光溜溜地梳到后面,眼睛像安全阀,只要脑袋里的压力太大,就会朝你鼓出来,比如现在。
马维搭的是一架P47战斗机,从巴黎远道来到卡塞尔,在海利根施塔特以西的这个地方与这辆火车偶遇。他的目标是中心工厂,和伊恩·斯卡佛林相同。他需要和通用电气负责施行“赫尔墨斯计划”的人合作。隔壁车厢的那些黑人们当然令他紧张了。“嘿,这个故事你们应该喜欢的。让家里的人警醒警醒。”
“他们是美国兵吗?”
“他妈的不是。是德国兵。非洲西南部的人。有点难缠。你是说你不知道?算了吧。唉。英国情报部门可不太聪明啊,哈哈——没有恶意哟,明白吗?我还以为整个世界都知道了呢。”然后他讲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像是最高统帅部编出来的,因为格贝尔斯的想象力没有这么出人意料,最多只能编出阿尔卑斯山上的防御工事之类的东西。故事说希特勒计划在黑色非洲搞一个纳粹王国,后来失败了——在“血胆将军”巴顿在沙漠里把隆美尔的屁股还到他脸上之后。“‘给你的屁股,将军。’‘哦,天哪!我的屁股!呀—哈哈哈……’”他诙谐地捂住了自己宽大的裤臀。嗯,那些黑人骨干们在非洲没有了前途,作为没有得到正式承认的流亡政府,继续留在德国,偶然流浪到德军的某个军火部门,很快就学会了做火箭技术人员。现在他们走散了,没人管了,没有作为战俘羁押。而且据马维所知,他们的武器都没有被收缴。“干面包、青蛙、莱檬水都不足以叫我们担心——嗨,你说什么,兄弟?呶,你瞧,我们面对的不只是普通黑鬼,而是德国黑鬼。哦,天哪。胜利日的时候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一枚火箭,都有一个黑鬼。以前从来没见过全部由黑鬼组成的炮兵连,懂吗?德寇也没那么愚蠢!一个炮兵连,就是八十一个人,外加他们的支持、他们的发射控制、电力、燃料、勘察——嘿,简直就是一大堆黑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问题是,他们还和以前一样散布在各处吗?朋友,你发现自己已经得到了独家新闻。他们现在开始聚集了。哦,那就麻烦大大的咧!那节车厢里至少有两打——就在那里,你瞧瞧。而—而且他们的方向是北豪森,伙计!”每说一个字就用胖乎乎的手指在胸口戳一下,“哈?你认为他们想什么来着?你知道我想什么吗?他们有一个计划。是的。我认为是火箭方面的。别跟我刨根问底,这只是我这里,我心里的一种感觉。而—而且你知道,这忒危险了。他们不可靠——把火箭给他们?他们那个种族像孩子。脑子小了些。”
“可是我们的耐心,”黑暗中一个平静的声音提醒道,“我们的耐心是宽广的,不过并非是无限的。”说着,一个高大的、留着帝王式胡须的非洲人走上前来,抓住了这个美国胖子。马维尖叫了一声,整个人便被扔到一边去了。斯洛索普和非洲人看着少校在身后的路基上蹦弹而下,四肢呈翼状,最后消失在视野里。一弯月亮从一个起伏不平的山头上升了起来。
非洲人用英语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黑人支队”的恩赞上校。他先是为自己刚才的发怒行为道了歉,既而看到了斯洛索普的臂章,还没等斯洛索普插上一句话就拒绝了他的采访。“没有什么故事。我们是流亡者,和别人没两样。”
“少校似乎在担心你们去北豪森。”
“马维以后会很烦人,我敢肯定。然而,他造成的问题还不至于——”他瞟了斯洛索普一眼,“唔。你真的是战地记者吗?”
“不是。”
“我猜是自由间谍。”
“我不明白‘自由’是什么意思,上校。”
“可你是自由的。我们都是自由的。你会明白的。很快。”他沿着火车平顶走开了,还挥手做了个德国式再见。“很快……”
斯洛索普坐在车顶上,摩擦着赤裸的双脚。朋友?吉兆?黑人火箭部队?什么离奇的玩意儿?
啊,伙计们,早上好,
咱们先来放一声响炮,
二战哎,再见了!
战争结束了,我们有福了
我把阳光给你带来了——
日耳曼的赫尔曼,
别再扭扭捏捏、絮絮叨叨,
要回家去了,难道你不知道——
不,在这个“导弹捣坍”城里,
从来没人皱眉烦恼,
这里的每天都很美好——
(别咕咕哝哝了,格蕾琴!)
继续吧,把今天过得美美妙妙!
北豪森的早晨:草坪如绿色的色拉,雨滴点点,清新爽翠。一切都新鲜干净,像洗过一样。哈茨山向周围拱行开去,云杉、冷杉和落叶松胡须般一直从阴暗的山坡长到山顶。山墙高耸的房屋,天空倒映的水面,泥泞的街道,美国和俄国的士兵们从酒馆和临时军人服务社的门口涌进涌出,人人肩上都配着武器。风将乌云吹过图林根上空,山坡上的草坪和树木伐光的楔形地带在斑驳的阳光下涌流着。一些城堡高踞在城市之上,在云块的裂缝中游进游出。老马们将一车车酒桶从葡萄园往酒馆里拉,脏污的膝盖上长满了疙瘩,短腿、阔胸,脖颈上紧紧拉着用链子连在一起的双轭。沉重的马掌每一次落下,都会溅起泥花。
斯洛索普漫步来到城里没有屋顶的地带。穿着黑衣的老人们蝙蝠般在屋墙间闪来闪去。很久以来,这里的商店和房屋一直受到多拉集中营里解放出来的苦役们的劫掠。这些苦力们至今还有很多在这里盘桓,拿着篮子,故意把“175”徽章戴出来,在门口泪汪汪地盯着外面。斯洛索普听到一家衣店没有玻璃的凸窗里传来一个女孩的歌声,声音来自一个石膏模特后面的黑暗中——石膏模特光秃秃地趴在那里,四肢张开,手臂弯起来,仿佛在等待再也拿不到的鲜花或鸡尾酒杯。女孩在用俄式三弦琴伴奏。调子是3/4拍的,属于忧伤的、巴黎风格的那种:
爱不会逝去,
爱永不停息,
总有某种记忆,
突然令我们伤凄。
你离开了我,
留下玫瑰一束——
夹在我的岁月之书中,
进入我的双目……
时光已经流过,
我也不再是我,
玫瑰花下泪痕干涸,
就在我的菩提树侧……
爱不会消失,
只要它曾真实,
不论白天夜晚,
它都会回来,
一如菩提树叶,
碧绿、新鲜、温柔,
那是我的爱呀,
是我给你的赠留。
后来知道,她的名字叫盖丽·特里平,那把三弦琴的主人则是一个叫齐切林的苏联情报官。从某种角度讲,他也是盖丽的主人,起码是部分的主人。好像这个齐切林在占领区的每个火箭城都有一个闺房,里面藏着娇娃。看来又是个火箭狂。斯洛索普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盖丽谈论着自己的男友。他们坐在她没有屋顶的房间里,喝着一种这一带称为“北豪森影子酒”的淡色葡萄酒。头上,黄嘴的黑鸟儿点缀着天空,从山间城堡的窠里飞出来,经过废墟般的城市,就这样在阳光下绕圈子。远处,大概是在市场那边,一支卡车车队所有的引擎都在启动,尾气的味道掠过迷宫般的墙壁——墙壁上苔草覆盖,渗水不断,蟑螂爬行。马达声受到墙壁阻碍,给人的感觉像是四面八方都在响。
她年纪很轻,身体瘦削,略显拘谨。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受过污染的痕迹——可能整个战争期间她都是在后方某处的屋子里度过的,安全、安静,玩伴都是森林里的小动物。她叹息着说了实话:她的歌基本上是美好的愿望。“他走了就一直不回来。你进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你就是齐切林呢。”
“不是啦。我只是个辛苦的老记。没有火箭,没有香闺。”
“这是安排好的。”她对他道,“这里很乱。必须有个安排。你会明白的。”他确实会发现,发现数以千计的安排,关于温暖、爱情、食物、路上简单的移动、道路和运河。甚至现在幻想作为德国唯一政权的G—5也是为胜利而做的安排。正是如此。和其他那些私密、安静、被历史遗忘的人和事一样真实,一点不多,一点不少。斯洛索普虽然还没有意识到,但他已俨然成为一个国家,和目前占领区里的其他任何国家一模一样。这不是多疑。这是事实。一会儿结盟,一会儿散,说变就变。他和盖丽来到为他们安排好的命运里,而这种命运隐藏在满是残垣断壁的街道间,在一张四条腿的旧床上,对着一面阴暗的穿衣镜。他从不存在的屋顶看到一座绵长的、树木遮蔽的山峰冲天而起。她嘴里有酒气,腋毛如鸟窝,大腿如春风中柔软的树苗。他还没进去她就高潮了。她幻想是齐切林在动作,就在眼前,没有碰到却伸手可触。这一来斯洛索普很恼火,但也无法阻止自己高潮的到来。
阳物一软下来他就开始犯傻了,问些可笑的问题,比如,是不是传出了什么消息,使自己之外的人都不接近盖丽?再如,是不是我什么地方使她想起了齐切林?如果是,那又是什么?还有像:那个齐切林现在在哪里?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她的嘴唇、手指和在他腿上摩擦着的湿乎乎的腿又把他弄醒了。太阳跃过了他们头顶的天空,此时被一个乳房遮住了,却从她孩子般的眼睛里反射出来……接着是乌云、雨水——她撑起绿油布,上面有她缝的穗子,像个遮雨棚……雨水沿着穗子泻下,冰冷而响亮。晚上,她给他吃煮白菜,用的是一根旧的家传汤匙,上面结了层硬痂。他们又喝了些那种葡萄酒。暗影呈柔和的铜绿色。雨停了。孩子们在什么地方的鹅卵石路上踢着一个空煤气罐。
有个东西从天空中飞下来:爪子在遮雨棚的顶子上抓挠着。“是什么东西呀?”他迷迷糊糊地问。她开始理被子。好了,盖丽……
“我的猫头鹰,”盖丽道,“韦恩赫尔。碗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有一块糖,你能喂给他吗,亲爱的?”
亲爱的。是啊。斯洛索普踉踉跄跄地下了床。这是他这一整天以来头一回站直身子。他把一块露丝宝贝从糖纸里取出来,清了清嗓子,决定不问她糖果的来历。他已经知道了。他把糖果抛到遮雨棚上给那个韦恩赫尔吃。很快,他们又躺在一起的时候,就听到花生被嚼碎的声音和咂鸟嘴的声音。
“吃糖果,”斯洛索普不高兴地说,“他有什么毛病吗?你不知道他应该出去捕食,捉活老鼠之类的玩意儿吗?你把他变成家养猫头鹰了。”
“你这个人真懒。”婴儿般的手指顺着他的肋骨向下摸。
“哦——我敢说——别动了——我敢说那个齐切林用不着起来喂那只猫头鹰。”
她心里一凉,手停在那里。“他爱齐切林。齐切林不在的时候他从不来这儿要吃的。”
斯洛索普也凉了。更准确地说是僵了。“嗯,可是,你是说齐切林真的不会,嗯……”
“他本来应该会的。”叹息。
“哦,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他迟到了。就有了我们这事。”
斯洛索普下了床,穿了个软拖走到屋子中间,一只袜子在脚上,另一只叼在牙齿上,头从汗衫的袖孔里伸出来,裤子拉链卡住了,嘴里骂着娘。
“我的英国勇士哎。”她懒洋洋地说。
“盖丽,你为什么不早说,啊?”
“哎呀,回来吧。天都黑了,他不知在哪里和女人在一起呢。他一个人睡不着。”
“我希望你睡得着。”
“嘘。过来。你不能光着脚出去呀。我给你一双他的旧靴子,把他的秘密全告诉你。”
“秘密?”留心了,斯洛索普,“我干吗要知道——”
“你不是战地记者。”
“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没人相信我。我当然是战地记者了。”对她晃动着臂章。“你识字吗?什么是‘战地记者’。我还有胡子呢,瞧,不是吗?和那个欧内斯特·海明威一样。”
“哦。那我想你压根不是在寻找00000号火箭喽。我真是糊涂了。对不起。”
哦,老天,斯洛索普想,我要不要从这里出去呀?伙计,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是一场美人计。别人谁还会对使用那种G型仿聚合物设备的六千个火箭里的这一个情有独钟呢?
“而且你对‘黑色装置’也极其不感兴趣。”她继续说。继续说着。
“什么东西?”
“他们也称之为‘S—装置’。”
上层设备,还记得吗,斯洛索普?韦恩赫尔在遮雨棚上,鞬鞬地叫着。是在给那个齐切林发信号,肯定的。
多疑症患者之所以是多疑症患者(格言5)并非因为他们多疑,而是因为他们这些该死的傻瓜经常处心积虑地把自己推入多疑的境地。
“哎,这怎么可能呢?”紧绷的肠子鸣响着,但他仍然不遗余力地模仿卡里·格兰特的口音,同时技巧不凡地打开了一瓶新的北豪森影子酒,发出“突”的一声。他殷勤地倒满了酒杯,递一杯给她:“像你这样一位年轻迷人的人儿,竟然了解火箭,武器?”
“我读过瓦斯拉夫的邮件。”那口气似乎在回答一个愚蠢的问题。这个问题本来就愚蠢。
“你不该随便对一个陌生人扯这种事情。他知道了会杀了你。”
“我喜欢你。我喜欢阴谋诡计。我喜欢玩。”
“也许你是喜欢给人惹麻烦。”
“对极了。”声音从下嘴唇上发出来。
“好吧,好吧,告诉我吧。不过我可不知道《卫报》会不会有兴趣。要知道,我的编辑们都很古板。”
她裸露着的小乳房上满是青肿的痕迹。“我曾经为一种火箭标志做过模特。也许你已经见过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巫骑在A4上。肩膀上扛着自己过了时的扫帚。我被投票选为485炮师3中队的梦中情人。”
“你真的是女巫吗?”
“我觉得自己有这个倾向。你已经去过布罗肯了吗?”
“其实我才到城里。”
“从第一次月经开始,我每个沃尔珀吉斯节都要去那儿。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
“给我说说这个,这个‘黑色装置’。”
“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
“如果我连自己都不知道应不应该对什么感兴趣,我又怎么能知道我会不会感兴趣呢?”
“你肯定是个记者。你惯于玩弄词语。”
齐切林来了,在窗外怒吼,手里攥着一把亮铮铮的纳甘左轮。他从降落伞上下来,用一记柔道的砍劈就把斯洛索普放倒了。他开着斯大林坦克冲进屋里,用一颗76mm的炮弹炸斯洛索普。感谢有人绊住了他,亲爱的,他是个间谍,好了,再见,我要去一趟佩纳明德,见一个乳头像香草冰激凌的波兰婊子,正在婚龄的波兰婊子。晚一些再查你的岗。
“我想我得走了。”斯洛索普道,“打字机要换新色带,还得削铅笔,你知道那种情况的——”
“我告诉过你了,他今晚不会来的。”
“为什么?他出去找那个黑色装置了,啊?”
“没有。他没得到最新消息。这个情报是昨天从斯德丁送来的。”
“当然是用明码喽。”
“难道不行吗?”
“肯定不是很重要。”
“是卖钱的。”
“这个情报?”
“是S装置,你这讨厌鬼。斯维内明德的一个人可以弄到。如果你有意买的话,五十万瑞士法郎。他每天在滩头散步处等,一直到中午。穿白色西装。”
哦,是吗?“布劳吉特·马科星。”
“上面没有说名字。不过我觉得就是马科星。他一直在地中海附近活动。”
“你说服我了。”
“马科星在占领区已经是传奇人物了。齐切林也一样。据我所知,你也是。你叫什么名字?”
“卡里·格兰特。盖—丽,盖—丽,盖—丽……听着,斯维内明德这个地方在苏联占领区,是不是?”
“你说话像德国人。现在把边界忘了吧。把小地盘忘了吧。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军队存在。”
“没错。”盯着他,“可那不一样。”
“哦。”
“你会了解的。全都取消了。瓦斯拉夫称之为‘过渡期’。你只要随大流就行了。”
“现在要从这儿流出去了,孩子。谢谢你的信儿,把斯卡佛林的帽子给你作小费吧——”
“求你留下吧。”她蜷在床上,眼里的泪水马上就要溢出来了。唉,我操,斯洛索普你这个蠢货……可她还是个孩子啊……“过来吧……”
可是,在他把东西放进去的那一刻,她却变得很内行,还有点疯狂,用磨得锯齿般尖利的手指甲在他的腿上、肩上、屁股上猛抓。斯洛索普很善解人意,尽量忍住不射精,等她先到高潮——突然,有一个重重的、毛茸茸的、有很多尖刺的东西扑下来落在他的后腰上,又弹开去,他一下就被激得高潮了,而且发现盖丽也高潮了,嗖——,咿——……哦,哎哟。翅膀又拍动了,韦恩赫尔飞向黑暗中——是韦恩赫尔。
“该死的猫头鹰,”斯洛索普尖叫着,“他再敢这样我就给他屁眼里塞一颗露丝宝贝,哎呀——”这是阴谋这是阴谋这是巴甫洛夫条件反射!或者别的什么。“齐切林训练他这样做的,对吗?”
“错了!我训练他那样做的。”她朝他笑着,像四岁的孩子那样快活,什么也不隐瞒。斯洛索普决定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你是个女巫。”尽管他很多疑,还是和这个长腿女巫偎依在床单下,点了支烟,也不顾那么多齐切林都拿着毁灭性的武器、不停地从没有屋顶的墙上往里跳了。很快地,他竟然在她赤裸、张开的怀抱里睡着了。
这是一个漫画版的星期天清晨,碧蓝的天空飘浮着绚丽的粉红色云彩。鹅卵石路上满是泥泞,很滑,甚至有些反光,叫人感觉不是在走街道,而是在走一条条长长的生肉、狼人的后腿肉、猛兽的下肋肉。齐切林的鞋很大。盖丽把一件旧内衣撕成碎片塞在靴子趾部,才合斯洛索普的脚。他不断躲避着吉普车、十吨大卡、骑马的俄国人,最后搭上了一个十八岁美国中尉疤痕累累的灰色梅赛德斯指挥车。斯洛索普出于自我保护,先是翘了翘胡子,又挥了挥臂章。太阳已经暖烘烘的了。可以闻到山上常青植物发出的气味。“一条杠”开着车,认为斯洛索普进去没问题。他就在保护中心工厂的坦克连。英国特弹组来了又走了。目前是美国军械署的人在忙着装箱、搬运一百枚A4的零件和工具。很头疼。“要在俄国人接手之前全部搬完。”过渡期。每天都有老百姓、官僚和高级别的游客,瞪大眼叫“哇”。“估计以前没人见过这么大的。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像一群滑稽人物。没任何目的,就是来这儿看看。大多数人带了相机。我看你没有。如果你想租的话我们在大门口有。”
众多赚钱法门之一。厨子阿黄·詹姆斯推着一辆漂亮的小推车卖三明治。人们可以听到他在地道里叫:“来买了!热的冷的都有,蔬菜多多!”再过五分钟,这些狼吞虎咽的傻瓜们有一半人的杯子上就开始流油了。连里的二流子尼克·德·普若芬迪斯在工厂控制室的电话亭里摇身一变成了商人,着实让大家吃了一惊。他卖的是A4纪念品:都是些小零小件,可以做成钥匙链、钱夹子,或者可以送给家里那个“特别的她”的花别针,还包括燃烧室上弄下来的铜质喷头、伺服电动机上弄下来的滚珠。这个星期热卖的似乎又是SA100橡实二极管,是一种非常可爱的混频小电子管,从德律风根的零件上掳来的,甚至还有更稀有的SA102,当然卖价也更高了。另一个人物是“微件”格雷厄姆,鬓角留得长长的,躲在地道里,专捡那些散落游客的便宜:“嘘。”
“嘘?”
“没什么。”
“哎,你把我的好奇心给惹起来了。”
“我还以为你开得起玩笑呢。你旅游啊?”
“我—我只是离开一会儿。真的,我马上就回去……”
“是不是有点乏味?”油滑的“微件”向目标逼近。“有没有这样想过:‘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呀?’”
愿意出天价的游客很少失望。“微件”知道从哪些秘密入口进入通往中心工厂隔壁多拉集中营的石廊。他给去的人每人发一个手提电灯,还会草草说明万一碰到死人时的基本处理办法。“记住,他们以前在这里总是处于戒备状态。美国人解放多拉时,活着的那些犯人进行了疯狂的物质掠夺,他们抢啊吃啊喝啊,把自己都撑病了。至于其他人嘛,死神也以美国军队的方式光临了他们,从精神上解放了他们。所以他们现在很可能在进行疯狂的精神掠夺。小心你们的思想。用大脑的天然平衡状态对付他们。他们会以失衡的方式向你进攻,记住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叫“太空武器”的太空服衣柜,十分讲究,设计者是柏林著名的军服设计师海尼。这些服装十分炫目,足以刺激那些太空轻歌剧的少年主角们,甚至还能刺激在他们脚指头上闪来闪去的那些颜色怪异的电视人物。不仅如此,海尼还为那些有趣的、带着电鞭的小太空飞行员们(德语叫“若姆乔吉尔”)设计出了丝绸服装——将来有一天,他们会绕着“火箭城”的灯光障碍在外面嗡嗡地飞,骑着磨光的陨石“马”,马的脸都是同一风格的(你心目中理想化的那种马,突出了疯狂的眼睛、牙齿和后臀下的阴影……),推进气体从尾巴根部放屁般喷出来——看到这种浴室里才有的下流情景,少年主角们一起哧哧笑了。然后,恰似万有引力叹气一般,慢慢地摆动起来,借助个个显得光华灿烂的荧光塑料,回到了华尔兹节奏,大家共同的、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未来华尔兹”。这些脸无声地旋转着,蕴藏着一场微微有些龃龉的、刺耳的赞美诗合唱。他们的肩胛骨甩动着,像太空里的维也纳,被明天弄得精疲力竭……
这时候——太空帽出现了!一开始可能挺吓人,因为看上去像是头盖骨做的。这种头盔叫人看了不舒服,至少头顶部分绝对是与人相近的动物头盖骨做的,只是尺寸扩大了些……也许泰坦们就住在这座山里面,他们的头骨被当成巨型蘑菇采了下来……眼窝里装了石英透镜。还可以装滤色镜。鼻骨和上牙换成了一种金属呼吸设备,满是条条缝缝。下颌部是一个合成部件,简直就是脸部的遮裆片,铁和硬橡胶材料的,也许里面裹着一个无线电设备,黑糊糊地伸向前面,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只要另付几个马克,就可以弄个太空帽戴戴。一钻到窟窿般的头盔里,就只能从中性的眼窗里看外面了,哧哧的呼吸声在骨质的空间里回响。这时候,你原本以为清楚的大脑就没多少用处了。“黑人支队”住的小隔间也就不再是“土著野人奔向21世纪”那么简单的搞笑旅游趣闻了。牛奶葫芦看样子是某种塑料做的。传说恩赞曾酒后做梦,梦见自己和一枚身材苗条的白色火箭交媾,从而悟得大道。就在那个地方,还有一片暗渍。奇妙的是暗渍仍然是湿的,还有一种气味,大家想得出,那该是精液的气味——其实那气味更像肥皂或漂白粉。墙上的画没有了原来的古朴粗糙,却显出了古朴的辽阔、深远与壮丽——其实已演变成了题为“遨游太空的美好前景”的西洋景。碳化物的灯光照得雪亮,那响声和味道就像一个老熟人不良的呼吸。眼前的景象确实令人瞩目。几分钟后就可能看得清人影的移动了,尽管通道很广阔,前方的距离十分遥远——没错,我们已盘桓在弹道的最后一段了,就要进入“火箭城”了。难熬的磁暴之夜已成为过去,涡电流却仍在我们身上的钢铁间闪烁微光,犹如车窗上残留的雨滴……没错,这是一座“城市”:在这盐质的地道里,传来一阵单调的“主啊!”、“了不起!”。回声阵阵中,我们挤到窗口刺目的光亮前……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以前有人千方百计编造的对称结构,不是机翼,不是装有蒸汽管道的拐角,不是路标塔,更不是官方版本中简单的立体几何图形——那是说给外面标有编号的地道里那些披绶带旅游的文员们听的。是啊,这座火箭城背景黑暗寂静,城内却灯火辉煌。它的建立根本就是为了“避免对称、引入复杂、引发恐怖”(引自《机械化文集序》)。但是,游客们又只好把火箭城的造型和记忆中自己的时代、自己星球上的东西联系起来,像盆子里打碎的酒瓶、几千年来把死神甩在后面的狐尾松、多年前废弃的混凝土公路、30年代的发型、吲哚分子,特别是聚合吲哚,G型仿聚合物中的那种——
等等——这想法来自他们里面的哪个人?监视器,锁定目标,要快——
不想目标溜掉了。“他们在下面有内部保安。”年轻的“一条杠”对斯洛索普说,“我们来这儿只是为了弄清地面岗哨的情况。我们的任务到0号隧道为止,‘电力与照明’。我们的日子蛮好过嘛。”生活是美好的,谁也不希望部队的部署再有变化。有“弗罗琳”(德国小姐),可以搞,又能做饭洗衣服。他可以给斯洛索普弄到香槟、皮衣、相机、香烟……他总不能只对火箭感兴趣吧?疯子才那样呢。他的判断是对的。
除了睡觉和抢东西,大家还可以不理睬“请勿停车”的牌子。这是胜利带来的又一枚甜果。这里到处是喷有“停车”字样的圆形牌子,有钉在树上的、绑在梁柱上的。尽管如此,他们那辆满是酒窝的梅赛德斯到那儿时,隧道的主要入口已经被车辆堵得满满的了。“我操。”年轻的坦克手吼道。他给德国车熄了火,把它停在防暴坡上,也没管什么朝向。他还把钥匙留在了车上——斯洛索普也开始学着留意这些东西了……
隧道入口是抛物线形。阿尔伯特·斯皮尔风格。30年代时有人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抛物线,阿尔伯特·斯皮尔当时负责“新型德国建筑”,后来又成了军备部长,也就是A4名义上的主顾。这里的抛物线正好是斯皮尔一个弟子埃策尔·奥尔施的灵感之作。他在一些超级公路的立交桥和一些体育场之类的地方发现了这种抛物线,觉得是自己见过的最现代的东西。可以想象,当他发现这种抛物线也成了为火箭飞越太空而设计的轨道时,该是多么震惊呀!(其实,他当时只说了句:“哦,很好。”)他的名字有“小阿提拉”之意,是他妈妈根据“匈奴王阿提拉”起的,个中原因没人搞得清楚。他的抛物线顶部很高,铁轨从下面通过,冷冷地挺入阴影之中。用板条钉住的伪装布在边缘处翻卷起来。上面的山坡渐高渐远,树木丛中时有岩石露出。
斯洛索普出示了最高统帅部的超级骗子通行证,上面有爱克的签名。还有个签名更权威,出自率美军“V—2特别代表团”离开巴黎的上校之手。这是马科星专门从机关里搞的。在这个地方,除了保安人员外,第5装甲师47装甲步兵团B连好像还有点地位。检查人员耸耸肩,让斯洛索普过去了。这里很多人在闲逛、闲聊、说土笑话。肯定也有人挖过鼻子。过了几天,斯洛索普发现自己透明的棕色北豪森护照上有一滴干鼻涕。
进去走过那些白顶的哨塔。变压器在春天的早晨里嗡嗡响着。什么地方有链子声,一块卡车后挡板掉下来了。车辙间和高处的泥梗子渐渐被太阳晒干了,颜色淡了,碾碎了。不远处,一列火车无所顾忌地拉响了汽笛,就像醒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又走过一堆日光下显得亮晃晃的金属球,还有个牌子,上面写了句俏皮话:“请你,别压——此处,氧气设备呀,啊?你们sfacima(破坏)这个国家多久了,多久了……”。他们走到抛物线和寓言下面,直直进入山体中。看不到阳光了,冷起来了,暗下来了,中心工厂长长的回声传了过来。
有一种并不鲜见的人格失常叫做“坦霍伊泽症”。我们有些人特别喜欢被人带到山里面,有时候并没有色情目的——维纳斯、弗劳·霍尔达,女神的性魅力。是的,很多人来此的目的是寻找侏儒,比人还小的侏儒,寻找坟墓里时间的延伸方式——他们裹住全身,在这里闲庭信步,安安静静地走过长达数英里的院子,不必担心迷路……没有人盯着你看,没有人伺伏着审视你……走出公众的视野……即便是吟游诗人也需要独处……就像阴天在家里久久地踱步……享受与世隔绝的舒适。在这里,人人对死亡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斯洛索普了解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在赌场研究地图时了解的,毋如说是以“感觉中有人在那儿”的方式了解的。
发电机仍在供电。个别地方的灯泡裸露着,照出一片光亮来。黑暗像大理石,被开采、运输,而灯泡便成了凿子,把黑暗从死寂中掘出来。于是,对于那些谦卑者们,那些被上帝和历史遗忘的大多数,灯泡成了他们重要而秘密的偶像。多拉的犯人们抢东西的时候,不先抢吃的,不先兴高采烈地抢1号隧道里的药柜和医院药房,而是先抢火箭制造厂里的灯泡。这些易碎的、没有插座的(德语里“插座”这个词也是“母亲”的意思,所以也可以说是“没有母亲的”)物件儿是“解放”必须付出的代价……
工厂的布局是埃策尔·奥尔施的又一灵感之作,和前面的抛物线一样,是纳粹分子的灵感,同时又是火箭的一个标志。整个图形是“SS”,每个字母都拉长了一点。两个“S”是两个主隧道,伸入山体内一英里有余。还有个图形是梯子,上面有一个不显眼的“S”形波纹,平躺着:四十四个梯档形的横向隧道,用来连接两个主隧道。最深处是两三百英尺的石山,沉沉地悬在头上。
进一步说,这个造型还不止于两个拉长的“S”。有一天,徒弟胡尔帕跑进来对设计师说:“首长!”几乎是尖叫,“首长!”奥尔施住在中心工厂的寓所里,和工厂间隔了几条秘密小甬道,这些小甬道在工厂的地图上是看不到的。对于这里的设计师生活,他慢慢陷入了一种特别良好的自我感觉中。他要求所有的助手都叫他“首长”。这倒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怪癖。前三次他给元首提交的设计图,从外表上看全都棒极了,都是非常漂亮的新式德国风格,只是所有的建筑都设计成了倒塌结构,看上去很普通,设计者却有意要让它们倒塌。整个造型就像看歌剧时睡在别人腿上的胖子。倒塌的时间就在最后一颗钉子上好后不久,在新建的寓言式雕像最后的模版取掉后不久。按那些助手们的说法,这表现出了奥尔施“希望死亡”的倾向:人们在内部餐厅用餐的时候,在阴暗的运石码头喝咖啡的时候,对这件事议论纷纷……此时,太阳早已落下,在这个穹隆状的、几乎像露天的房间里,每张桌上都亮起了白炽灯光。夜间,侏儒们坐在这儿,各自的灯光有限制地、不稳定地照着……可能下一刻就会一片漆黑……每个侏儒都在自己的制图板旁工作。他们工作到很晚。按规定,他们的工作是有期限的,但他们这样加班究竟是为了赶期限,还是作为对以前误了期限的惩罚,就不太清楚了。可以听到埃策尔·奥尔施在办公室里唱歌。喝啤酒时唱的那种歌,庸俗低级。他正在点烟。他和刚刚跑进来的侏儒徒弟胡尔帕都清楚,这支烟会爆炸。那是某些不认识的人作为革命行动放在他的雪茄盒里的,但这种行动太微不足道了——“别急,首长,别点——首长,灭掉,求求你,这支雪茄会爆炸的!”
“往下说,胡尔帕,用你刚才贸然闯进来的智慧。”
“可是——”
“胡尔帕……”熟练地吐着烟圈。
“是—是有关这里的隧道的,首长。”
“别那么畏畏缩缩的。我是根据双闪电的形状设计的,胡尔帕——是‘SS’标志。”
“可那也是二重积分符号。您当初知道吗?”
“唔。知道:Summe(积分),Summe,莱布尼兹是这么说的。哦,那不就是——”
嘣。
没错。可是埃策尔·奥尔施的天才设计却特别适合火箭的有关形象。早年,这位设计师在自己的静态空间中,可能时不时用过二重积分,通过平面求体积,那些公式也是人人都知道的——质量,力矩,重心。不过他已经很多年不搞那些基础的东西了。如今他主要计算的是马克和芬尼,而不是那些函数,那些理想化的r和θ,那些天真的x和y……但是在火箭活生生的动态空间里,双重积分的意义就不同了。这里的积分是处理一种变化率,把时间抛开:变化成了静态……“米每秒”也被积分成“米”。运动的火箭被凝固在空间里,成为建筑物,没有了时间。它从不发射,也从不落下。
在这种方针下,发生了如下事情:一个小钟摆,由一个磁场固定在中心。发射的时候,受引力影响,钟摆就朝后摆,偏离中心。钟摆上装有线圈,线圈经过磁场时,电流通入线圈。当钟摆被发射时的加速度推离中心时,电流开始流动——加速度越大,电流越强。这样,火箭这边处在飞行状态,先感觉到加速度。而人这一边进行监测时,首先感觉到的是位置和距离。火箭从加速度到距离,要进行两次积分,需要一个移动线圈、一个变压器、一个电解电池、一个二极管电桥、一个四极管(多一个栅极,可以屏蔽管子里的电容耦合),还有一大堆设计注意事项,最后才能计算出肉眼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东西——导弹在飞行轨迹上的距离。
又要说到那种落后的对称了。波因茨曼没有注意追踪对称,卡婕却注意到了。“自有一种生命啊。”她这么说。斯洛索普想起了她勉强的笑容,想起了地中海的那个下午,一棵桉树的树干被剥了皮,变得面目全非,在渐暗的光线中呈现出粉红色,和斯洛索普曾穿过的美国军官服的裤子颜色一模一样,还有那种酸味,树叶发出的那种刺鼻的气味……电流在线圈中流动,经过一个惠斯通电桥,将一个电容充满电。电荷量是线圈和电桥中电流量的时间积分。这种所谓的“染共体”导航系统,其高级形式进行两次积分,以使电容一边聚集的电荷量随火箭飞行距离的增加而直线上升。在发射之前,电池的另一边已经被充电,其电荷量代表空中飞行到达的某一特定距离。在这一点上中断燃烧,火箭仍可继续前进,击中伦敦的滑铁卢车站。在导弹飞行中积累的电荷量(BiL)和另一边预置的电荷量(AiL)相等的瞬间,电容放电。一个开关关闭,燃料中断,燃烧终止。火箭靠惯性继续飞行。
这是中心工厂隧道形状的一个含义;另一个含义则可能指古老的咒语,代表紫杉树或者死神。在埃策尔·奥尔施的潜意识里,二重积分代表着找到潜在重心和未知惯性的方法,就像有人由于对“文明”的曲解而在黄昏里给他留下的巨石。在这种“文明”之下,可以看到体育场角落里水泥铸成的鹰,高达十米。人们,也就是概念被曲解的“人民”,则聚集在体育场上——那里鸟儿不飞,厄运已定的石头深处那些想象中的中心点不被看作“心脏”、“节丛”、“意识”、(继续往下说的时候,那个声音里渐渐有了嘲讽的口气,渐渐忍不住要流出还有些真诚的眼泪)“圣殿”、“运动之梦”、“永远停留的时光包裹”、“在有生命的石头群中间格外突出的灰色重力”。不,根本与这些东西无关,它们只是空间里的一个点,悬在燃烧必须终止的那一点上,既不发射,也不落下。那么,哪种形状的重心与燃烧终止点相吻合呢?不要随意说出无数种形状。实际上只有一种。这种形状很可能是一种秩序与另一种秩序的界面。每个发射点都有一个燃烧终止点。它们仍然悬在空中,全部悬在空中,就像一个星座,等待着一个命名,做黄道第十三宫……不过它们离地面太近,从很多地方都看不到,即便在可以看到它们的区域里,地点不同,看到的造型也完全不同……
二重积分的形状还像蜷着身体睡觉的两个恋人。斯洛索普希望其中一个是自己,回到卡婕那时候——尽管他可能又会有一种失落感,甚至会比现在脆弱——甚至(因为他现在依然真心思念着她)能以他随意就能看清楚的方式,侥幸地保留那种生活。实实在在却无比冷酷的那种侥幸。恋人们只能互相依靠才能对抗这种冷酷……他能够那样生活吗?“他们”会同意他和卡婕过那种生活吗?关于她,他对任何人都无可奉告。他胡编乱造、把名字张冠李戴、在交换站办公室里给“快蹄儿”讲故事时掺入自己的臆想。这一切并不是出于绅士作风,而是因为本能地害怕自己的灵魂被一个影子或一个名字控制了……他想尽可能留住她的一切,通过“他们”的几次残缺信息,通过“他们”的谄媚和“他们”的金钱:也许他觉得,如果自己能够留住她的一切,也就能留住自己的一切了……虽然对斯洛索普来说,这极其接近于高尚,极其接近于“那根他觉得属于自己的阴茎”。
头顶上的铁皮导管蜿蜒如脊骨,里面发出工厂排气设备的呻吟声,偶尔像是人发出的声音。车辆声也从远处传来。这些声音好像没有直接谈论斯洛索普,这很明白。不过,他还是想听得清楚些……
灯光如湖,黑暗如海。隧道的混凝土表层已经裂成一块块的,变得坑坑洼洼,上面刷了层石灰,看上去不大真实,就像游乐园洞穴的内壁。那些横向隧道的入口静悄悄地闪过去,像有音准的管子,有人在开口处吹气……曾几何时,这里的车床发出尖锐的声音,玩兴十足的机械师们从装切削油的铜壶里喷出油柱来……指节被砂轮磨得出了血,细钢屑戳着毛孔、皱纹、嫩肉……隆冬般的空气里,合金管和玻璃管组成的网络吸收了那些叮当声,琥珀色的灯光步兵方阵般驱驰于小霓灯中间。这一切都曾真实过。在中心工厂里,长时间生活在现时是很难的。你所感觉到的那种怀旧情绪不属于自己,而是受到某种影响的产物。夜晚,终极的夜晚,使一切事物变得静止、沉默、微弱。坚硬的氧化物层,有些薄得只有一个分子的厚度,包裹在金属表面,照出淡淡的人影。干草色的聚乙烯醇传动带松弛了,释放出生产设备的最后几缕气息。人们虽然发现这里与世隔绝、鬼神出没,到处是不久前被人类占据过的痕迹,但它并不是传说中的“蓝色玛丽”号双桅船——它的目的地并不是单一的,脚下的这些路直直地通向风平浪静的欧洲各地。我们的肉体之所以冒冷汗、起疙瘩,主要不是因为国内的不解之谜,或者躲在屋子里对某种可能性产生的恐惧感,而是因为了解了极可能发生过的事情……在开阔、荒凉的地方,人很容易因恐慌无助而产生恐惧感。可这里产生的却是城市里的那种惊恐。这种惊恐只出现在你在流逝的时间里迷失方向或孑然一身时,出现在历史业已不存在时——没有时间机器带你回去,只有迟到的悔恨和缺失的遗憾:首都被撤空后,这些悔恨和遗憾填满了一个巨大的铁路棚。畜牧神的那些城市堂表兄弟姐妹们在灯光的边缘等着你,演奏着他们一贯演奏的曲子,只是此刻更加清晰,因为其他的一切都已消失,只剩下寂静……家燕们的幽灵在棕色黄昏的装扮下,飞向白色天花板……在占领区,它们很独特。它们对新的不确定性有所回应。以前的鬼要么是死人的魂魄,要么是活人的影子。但在占领区,各种区别被严重模糊了。你思念、深爱、寻觅的那个名字变得朦胧而遥远,而这比大规模失去它们的情形还要糟糕: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活着,而大量的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们的影子是帮不了忙的。这里只剩下躯壳,在灯光里,在黑暗里:它们是不确定性的化身……
处理A4后事的人们来回走动着,敲敲打打,在隧道中大声喊叫。后来斯洛索普还看到了戴臂章、穿卡其布的非军事人员,头盔的衬里上有版印的“GE”字样,有些人会对他点点头,眼镜在远处的灯光下反着光。大多数人对他视而不见。军队的工作人员们扛着箱子,走着行军的步伐,进进出出发着牢骚。斯洛索普饿了,却怎么也找不到阿黄·詹姆斯。问题是这儿连个可以打招呼的人都没有,更不用说拿吃的给自由记者伊恩·斯卡佛林了。哎,别急,天助我也,前面来了一队女孩,统一穿粉红色紧身实验服,下摆只到光裸的大腿根部。她们穿着金色的坡跟鞋,在隧道里轻快地走着,用德语说:“啊,太迷人了!”太多了,一次抱不过来,“很漂亮,嗯,什么?”哎,哎,女士们,一次一个。她们咯咯笑着,伸手把豪华的“花环”套在他脖子上。花环上有银色的B号螺帽和法兰式管接头,还有深红的电阻和浅黄的电容,小香肠般挂着,还有垫圈片,还有大量铝碎屑,亮亮的,卷卷的,很有弹性,活像秀兰·邓波儿的头发——嗨,霍根,留着你的呼拉女吧——她们把他带到这儿的目的是什么?进了一个空隧道,女孩们开始全体狂欢,持续了好多好多天,大量吃罂粟、游戏、唱歌,如此反复。
进了20号隧道再往上走,人越来越多了。这是工厂里的A4专区,A4火箭、V—1导弹和涡轮螺旋桨飞机装配线都在这里。从这些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号的隧道里出去,火箭部件交叉送入两个主要装配线。再往前走,你就能追溯火箭的制造过程了:增压器,中段,前端部件,动力装置,控制装置,尾段……这里还有很多尾段,堆在那里,一个尾翼朝上,一个尾翼朝下,交错开来,一排接一排,一模一样地摆在那里,金属面上有凹纹和波纹。斯洛索普漫不经心地走着,看着自己的脸照在上面,变形、移动,嘿,朋友,这简直是一座大型的地下游乐园嘛……装有小金属轮的推车用链子拴着,一直通到隧道后面:它们运送的是四个叶片的箭头状部件,都指向天花板方向——噢,对了——这种外壳应该和推力室的扩展形喷管相吻合。当然这儿有一大堆这种东西,真他妈够大的,和斯洛索普一样高,喷头附近用白色颜料写着“A”……头上,粗粗的、加了白色保护层的管子蜿蜒潜行着,青灰的灯泡上无檐帽模样的反射镜已经烧焦,里面没有了光亮。沿隧道中线排列着一些拉莱柱,灰色而细长,露在外面的线生满了陈锈……蓝色的暗影投入备件笼内,落在木底板和烟囱般大小的潮湿砖柱上悬着的“工”字梁上……铁轨旁堆着玻璃绒绝缘材料,像雪堆……
最后的装配在41号隧道继续进行。这个横向隧道五十米深,用来放装好的火箭。欢闹的声音、明显不协调的声音滚滚而来,在混凝土的壁面上回荡。主隧道那边人流如织,个个脸上都呆滞却红润。斯洛索普眯着眼睛朝这个长长的坑里看,发现一群美国人和俄国人聚集在一个巨大的橡木啤酒桶边。一个侏儒般矮小的德国平民,留着红色的冯·兴登堡胡子,正在分发看上去满是泡沫的啤酒杯。每个人的袖子上都缭绕着军械的烟气。美国人在唱歌:
火箭打油诗
从前有枚V—2火箭,
操作起来非常简单——
只要轻轻按一下键钮,
就会把一切炸得稀烂,
只留下尸体、窟窿和断壁残垣。
他们唱的旋律美国大学联谊会的每个人都耳熟能详。但出于某种原因,这里的演唱风格采用了纳粹突击队风格:每一句结尾的音符都被突然斩掉,接着休止一拍,再猛然向下一句冲击。
〔副歌〕是呀是呀是呀是呀!
普鲁士人从不吃咪咪!
他们没有足够的猫咪,
只有垃圾他们也满意,
再跳个华尔兹吧,鲁斯基!
喝醉酒的人吊在钢梯上,趴在狭窄的小道上。啤酒的酒气弥漫在长长的地道里,弥漫在深绿褐色的火箭零件间。有些零件直立着,有些则倒卧在地上。
有个小伙子名叫克洛建,
他红杏出墙,睡了火箭。
如果在外面见到他们,
你会忍不住瞪着眼看,
可你若没试过,最好靠边站!
斯洛索普又饿又渴。尽管41号隧道里显然有一种邪气,他还是开始寻找向前的路,也许还可以把那些午饭弄些来吃。他发现唯一的出路是一根缆绳,挂在上方的一个起重机上。一个胖胖的乡下白人一等兵闲躺在控制器旁,咂着一瓶葡萄酒。“爬上去,兄弟。我会把你安全送过去的。他们在公共事业振兴署教过我操作这些东西。”伊恩·斯卡佛林觉得自己的上嘴唇太僵硬,便整整上面的胡子,爬了上去,一只脚穿过一个索眼,另一只脚悬在空中。一台电动机呜呜响了起来,斯洛索普放开了最后一个钢栏杆,紧紧抓住了缆绳,五十英尺的空中距离出现在身体下方昏黄的光里。哎呀……
他滑过了41号隧道,下面的人头显得很远,啤酒冒出的泡沫就像暗影里的电筒。突然,电动机停了,他像块石头往下掉。哦,我操,“太年轻了!”他尖叫着,声音太高,听起来像收音机上的少年。若在平常,这种声音会令人害臊,不过此刻混凝土地面向他直冲上来,他可以看到图林根沙子留在每个模板上的痕迹和每个黑糊糊的水晶面,而他就要血溅其上了——跟前连个帮他一把的人都没有,不然多摔几处骨折能活命就行……就在离地面还有十英尺的时候,一等兵刹了闸。头上和身后传来疯狂的笑声。缆绳拉得很紧,在斯洛索普的手中唱着歌儿,直到他失去力气,松手掉了下去。他轻轻倒转过来,脚背悬在空中。啤酒桶周围的那些嬉闹者们把他围在中间。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降落形式,自顾自继续唱着歌:
有个叫海科特的青年,
对发射装配很是喜欢,
可是压强极高的液滴
又是喷又是溅,
搞坏了海科特的液压连接管。
所有的美国青年都依次站起来(自愿的),举起酒杯,唱着“干A4”及其相关部件的各种方法。斯洛索普不知道他们是在给他唱,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倒着看眼前的情景,心里忐忑不安:他的大脑已经近乎红视状态了,却突然产生了奇思妙想——抓着他脚踝的是莱尔·布兰德。这样斯洛索普就被堂而皇之地送到了这群人中间。“嘿!”一个平头小伙儿评论道,“他—他是人猿泰山还是什么?哈!哈!”六七个军械署的人,喝得酩酊大醉,快乐地吼叫着,来抓斯洛索普。又是拧又是推,闹腾了一阵子,脚才从索眼里解下来。吊车像刚才下来时那样,又呜呜地回去了,回到那个喜欢恶作剧的操作者那里,等着下一个受骗上当的傻瓜。
从前有个人叫穆尔海德,
他和导弹头爱得火热。
出事的第二天,
就气走了老婆——
她这个人就是容易上火。
那些俄国人残酷而沉默地喝着酒,靴子踩踏着节奏,皱着眉头,可能是在翻译这些打油诗。搞不清到底是苏联人在忍耐美国人,还是恰恰相反。有人塞给斯洛索普一个冰冷的弹壳酒杯,边上冒着泡。“呀,没想到英国人也来了。一帮人,嗯?在这儿待着——他等一会儿就会来的。”
“那是谁呀?”这些发光的虫子有好几千条,在斯洛索普的视线范围内蠕动着。他的脚开始刺痛,使他清醒过来。哦,这杯啤酒很冰,而且有啤酒花的苦味,没必要抬头换气,吞下去,一气喝光,呀——。抬起头时,他的鼻子还淹在泡沫里,胡子也白白的,有泡泡。突然间人群边上到处叫起来:“他来了,他来了!”“给他一杯啤酒!”“嗨,你好,少校,宝贝们,长官。”
有个技术员名叫厄尔本,
他和涡轮机做了情人。
他说:“床上的女人
“根本比不上涡轮机,
“涡轮机还很便宜,比波旁酒节省!”
斯洛索普手里的酒杯又满上了。他隔着泡沫问:“怎么了?”
“是马维少校。这是他的告别会。”这时候“马维妈妈”们唱起了《因为他是个快乐的好人》。恐怕没人能否认,如果他们知道什么是好人,他们一定会认同这个说法的……
“嗯,他要去哪儿?”
“离开这儿。”
“我还以为他是来看那个‘通用电器’的。”
“当然了,你以为今天是谁买单呀?”
马维在这地下的灯光里还不如那晚在货车车顶上的月光下中看。在这里,他一股股的肥肉、突出的眼珠和反光的牙齿越发灰暗了,在周围的背景映照下也越发粗糙。一条胶布生机勃勃地贴在他的鼻梁上,一只眼睛周围那些又紫又黄又绿的颜色映证了那天晚上从铁路路基上滚下去所进行的快速之旅。他和祝愿他的人握手,充分显示着男性的亲和力,对俄国人尤其重视——“哦,你们肯定在那里面掺了伏特加!啊?”接着,“乌拉德,朋友,你的屁股好吗?”俄国人好像不明白。他们只能看懂狼牙毕露的笑容和复活节鸡蛋般的眼睛。斯洛索普的鼻子里正要喷出啤酒时,马维看到了他,两只眼睛顿时真诚地鼓了出来。
“他来了,”一声巨吼,手指颤抖着指向斯洛索普,“天哪,那个英国杂种!小伙子们,抓住他!”小伙子们抓住他?斯洛索普继续盯着那根指头看了一会儿,指头画得花里胡哨,再加上胖乎乎的肉作修饰,显得光彩四射。
“好了,好了,朋友。”伊恩·斯卡佛林张嘴说话了,周围充满敌意的脸逼了过来。嗯……噢,对了,逃跑——他把啤酒泼在离他最近的脑袋上,又把空弹壳扔向另一个脑袋,在人群里找了空子,钻出去就逃,逃过正在酣睡的醉汉们通红的脸,逃过卡其布盖着的、鼓鼓的、点缀着呕吐物的大肚子,一直逃到横向隧道深处的导弹部件中间。
“起来,你们这些笨蛋,”马维尖叫着,“别让那个骗子跑了!”一个长着娃娃脸、灰头发的中士正抱着冲锋枪打盹,惊醒过来叫道:“德国鬼子!”同时冲锋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直接打中了啤酒桶,把桶的下半截打烂了。一大股琥珀色的液体和泡沫流到正在追赶的美国人脚下,有一半人马上滑倒,摔了屁蹲。斯洛索普把别人甩下了一大截,到了地道另一头,迅速爬上那儿的一架梯子,一次上两格。子弹在这个大音箱里轰鸣——也许是“马维妈妈”们太醉了,也许是黑暗救了他的命。他气喘吁吁地攀到了梯顶。
斯洛索普现在到了另一个主隧道,慢跑着,尽量不去想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力气跑出去的问题。他跑了两百英尺,追在最前面的人才到梯子顶上,然后爬下来跟在他身后。他躲进了很像油漆店的一个地方,踩到一片湿乎乎的、纳粹国防军穿的那种绿色,向前滑去,滑过大片大片的黑色、白色、红色油漆,最后被一个老头的战靴挡住停了下来。老头穿着女便装,蓄着白色水牛胡。“Gruss Gott(伟大的主啊)。”
“嗨,我觉得他们那边的人要杀我。有没有什么地方——”
老头向他眨眨眼,示意他往前穿过横隧道往另一个主隧道走。斯洛索普看到一件连裤工作服,上面有油漆条纹,就抓了过来。他又过了四个横道,然后突然右拐。是存放金属的地方。“看着。”老头哧哧地笑起来,周围是狭长的店铺、蓝色冷轧钢板架、一堆堆铝锭、一捆捆3712棒料,还有1624、723……“这个地方很好。”
“不能这样,朋友,他们会追到这儿来的。”可是这位老顽童已经开始使劲拽上方一辆吊车上的缆绳,对准的方向是一捆堆得高高的蒙奈尔合金棒。斯洛索普钻进那件工装服,把大背头梳下来盖住前额,拿出一把小刀,把胡子两边削下去了些。
“你现在像希特勒了。这回他们可真的要杀你了!”德国式幽默。据他自己介绍,他叫格林普夫,达姆施塔特技术学院数学教授,联合军事政府科学顾问。他的自我介绍很花了一点时间。“现在——我们把他们引到这里来。”
我落到十足的疯子手里了——“干吗不直接藏到这儿,等他们忘掉?”不想这时候顺着隧道传来了隐约的喊叫声:“37号和38号没有人,小鸡儿们!”“好的,老不死的,你们占便宜,我们赌一半机会。”他们忘不了的,他们正挨个在隧道搜。现在是和平年代,和平年代是不能开枪打人的……可他们喝醉了……哦,人哎!斯洛索普吓得屎尿都出问题了。
“我们怎么办?”
“你的身份是标准英语专家。说一些挑衅的话。”
斯洛索普把头伸向长长的地道,竭力用地道的英国口音大声叫道:“马维少校舔沟子!”
“在这边!”美国军靴急速跑动的声音,鞋钉敲打着混凝土地面,其他很多不吉利的金属也咔哒咔哒响起来……
“注意了。”格林普夫恶作剧地笑着,启动了吊车。
斯洛索普忽然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把头伸回去大叫道:“马维少校舔黑鬼的沟子!”
“我看咱们得快点。”格林普夫道。
“噢,我刚刚想到一个好的,骂他妈妈。”吊车和棒料间的缆绳收紧了。格林普夫把棒料斜堆起来,希望美国人刚刚到入口时,棒料就倒下来堵住他们。
斯洛索普和格林普夫迅速从另一个出口跑了出去。大约在他们到隧道第一个转弯时,灯全部灭了。排气扇还在继续呜咽着。隧道里幽灵般的声音从黑暗中汲取了信心。
那捆蒙奈尔合金棒哗啦一声巨响,倒下去了。斯洛索普碰到了石壁,便摸着石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行走。格林普夫还在隧道中间的某个地方,在铁轨上。他呼吸不重,却在自顾自地哧哧笑。身后空洞地回荡着趔趔趄趄的脚步追逐声,但依然没有灯。老教授那边传来轻轻的叮当声,然后听得一声尖叫:“Himmmel(我的天呀)!”喊叫声大起来了,第一批手电筒光也出现了。该从浴缸里出来了——
“出什么事了?看在基督的分上——”
“过来。”格林普夫撞到了一种微型火车,这时候只能看到轮廓——有一次这辆火车被用于送柏林的客人们参观厂子。他们爬到前面的牵引车上,格林普夫胡乱动着那些开关。
哎,我们要走了,都上车了。马维可能就只切断了电灯的电源。身后冒出火星来,已经能感觉到一点风了。动起来了,好极了。
每个小纳粹都在扔台球、跳房子,
在中心工厂的快车上!
所有法西斯都拧着胡子,可笑荒唐:
你是否猜得出,我们将去向何方?
走向铁轨旁的那一片地方,
那里没听过所得税,也不会缺衣少粮,
无论怎样,都将是大好时光,
在中心工厂的快车上!
格林普夫打开了一盏头灯的开关。火车轰隆隆开过,两边的隧道里,穿着卡其装的人在盯着看。眼白反射出灯光,一瞬间便闪过去了。有几个人在挥手。喊叫声由于多普勒效应,变成了嗨—哎—哎,像汽车喇叭,夜间在波士顿和缅因两条街道的十字路口往家里赶……火车跑得相当快。潮乎乎的风呼啸而过。灯光逆反射回去,可以依稀辨出导弹头的局部轮廓,堆在火车头拖着的两节小平板车上。里面的侏儒们急忙跑着躲到铁轨两边,在灯光下基本上看不见了。他们认为小火车是属于他们的。每当那些比他们长得大的人来霸占小火车的时候,他们就有受伤的感觉。有些侏儒坐在箱子堆上,悬着双腿。有些在黑暗里练习双手倒立。他们的眼睛里灼灼闪出红色和绿色的光。有些甚至抓着拴在头顶上的绳子荡来荡去,学着日本神风队的样子攻击格林普夫和斯洛索普,一边还在用日语尖叫:“万岁,万岁。”然后咯咯笑着不见了。这都是闹着玩的。他们其实很温和的——
身后不远处,响起了集体大合唱,扩音器般响亮:
从前有个人名叫斯兰特里,
“哦,我操。”斯洛索普道。
对陀螺仪电池很是欢喜。
用五十伏的电流电击,
阳具上黏糊糊、湿漉漉。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
普鲁士人从不吃咪咪,和同类玩意。
“你能不能回去把那两节车脱钩?”格林普夫问道。
“应该可以……”可他却乱抓了很长时间。同时:
有个小伙子名字叫波普,
把家伙往示波器里杵。
他们俩贴胸交股,
画着一个个圆弧,
还他妈接近无限大的坡度。
“是工程师们。”格林普夫低语着。斯洛索普放脱了两节车厢,火车头跑得更快了。风撕扯着所有的爱尔兰信号旗、领子、袖子、扣带、皮带。他们身后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和叮当声,黑暗中传来几声喊叫。
“应该是把他们挡住了?”
他们屁股后面响起了四部和声:
有个小伙子名字叫尤里,
在文氏管的喷嘴里泄欲,
他的痛苦从此不断,
天天受当地警察的气,
还花了大量时间和陪审团在一起。
“好—的,黑猩猩宝贝!注意到那古老的磷火了吗?”
“靠边,好兄弟!”
警告声刚落,“冰夜光藻”就爆炸了,发出炫目的震荡,涌流到整个白色隧道。一两分钟之后,眼睛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只有火焰在飞,四下里都是耀眼的白光。没有热量,只有白光,只有盲目的冲击:斯洛索普感觉到有一种特别熟悉的、可怕的东西,一个记忆中自己一直绕着边缘走、想躲避开来的中心——他从没有比现在更真实地感受到时间对自己的冲击:一直挤在他和火箭的契约上的那些脸、那些事实、那些伪装和干扰,在这白光闪耀的一瞬间都掉落了,徒然而盲目地拉着他的袖子说“很重要的……求你了……看看我们吧……”不过已经太迟了。只有风,只有重力荷载。他眼里的血触到白光了,重又变得有如象牙、有如金屑、有如碎石上一系列的棱子……那只曾把他升到空中的手又把他放回到了中心工厂——
“哟—喂!那个杂种在那儿哪!”
耀眼的白光外面,在手枪随便能打到的范围内,出现了一辆笨重的柴油机车,前面推着斯洛索普刚才脱钩的两节车厢,车厢里挤满了双眼通红、头发蓬乱、趾高气昂的美国人。马维本人则高高在上,斜着身子坐在他们肩膀上,戴着一顶十分宽大的斯泰森毡帽,手里攥着两把.45式半自动手枪。
斯洛索普低头躲到机车后一个圆柱状物体后面。马维开始射击,很疯狂,其他人可憎的笑声更刺激了他。这时候,斯洛索普偶然发现自己做隐蔽物的那个东西竟好像又是一个导弹头。如果里面装的阿马图炸药还在——我说教授,.45式子弹的震荡波在这个射程击中弹壳时会不会引爆这个弹头?即便在没装导火索的情况下?哦,泰荣,目前要看很多因素:子弹的初速度、弹头壁厚和成分——
斯洛索普冒着拉伤胳膊和挣断肠子的危险,设法把弹头斜倾起来推到车轨上。马维的子弹在隧道里乒乒乓乓地乱窜。弹头一弹一弹地停了下来,斜靠在一根铁轨上。好了。
白光开始暗下去。影子重又占据了隧道口。马维前面的车厢撞到了弹头,哐的一声撞在一起成了倒“V”形。柴油机车的闸惊慌失措地发出尖利的“吱——”声,庞大的机车脱轨了,滑行着,开始倾斜。美国兵们狂乱地伸手抓可以依靠的东西,互相抓,抓空气。这时候斯洛索普和格林普夫已经到了积分符号的最后一个弯处,身后传来巨大的撞击声,长长的尖叫声回荡着。他们看见了前面的入口。绿色山坡如升高的抛物线,被阳光照耀着……
“你来的时候开车了吗?”格林普夫眼睛一眨一眨地问道。
“什么?”斯洛索普想起梅赛德斯的钥匙还在里面。“噢……”
格林普夫控制车闸缓缓滑行,顺势从抛物线下滑到外面的日光中。火车也平缓地、优雅地停住了。他们匆匆向B公司的哨兵行了个礼,然后前去劫持那辆梅赛德斯。车子还原封不动地停在“一条杠”离开时的位置。到了外面的路上,格林普夫示意向北走,一边机警地看着斯洛索普开车。他们胡乱拐着弯,进了哈茨山,出没在山峰的阴影里。松树和冷杉的气味弥漫在他们周围。车子尖啸着转弯,有时候几乎从路上甩出去。斯洛索普天生奇才,不管什么时候都一定会挂错挡。不知怎么他有些发抖,眼睛看着镜子,看到背后挤满了加大马力的载人飞机和一队队嗥叫着的“霹雳”战斗机。转一个挡住前方视线的弯子时,他靠着整个公路的宽度,用了一样自己碰巧知道的赛车妙术,才得以逃过厄运,没有撞到一辆正在下山的美军两吨半上。他们勉强逃过去的时候,明显看到司机嘴里说着“他妈的蠢货”。他们衰竭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卡车后轮胎上的泥像巨大的翅膀朝他们扇过来,打得车子晃了晃,把半个挡风玻璃都遮住了。
他们终于停车时,太阳已经过了正午。车子停在一个树木茂盛的圆丘下面。圆丘顶端有一座废弃的小型城堡,还有数百只鸽子,城垛上装饰着白色泪滴。树林里绿色的风紧了起来,渐渐有些冷。
他们沿着一条之字形山路往上爬。路上到处是石头。他们在阴暗的冷杉林里向阳光下的城堡走去。抬头看,城堡上到处是豁口,呈褐黄色,像一块为一代又一代鸟儿们留下的大面包。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我在这儿工作过。我觉得茨维特应该还在这里。”中心工厂地方有限,容纳不了很多次要的装配工作。主要是控制系统。这些活儿就分散到北豪森周围所有的啤酒店、商店、学校、城堡、农舍等地方去完成,只要那些领导人物们发现室内有空间可以做实验室就行。格林普夫的同事茨维特出身于苏黎世技术学院。“他用普通的巴伐利亚方法研究电子,”格林普夫皱着眉道,“我觉得还可以忍受。”不管巴伐利亚人研究电子的方法到底有什么难言的害处,反正这时候把格林普夫眨眼的毛病给治好了。他接下去一路阴着脸,沉浸在思考中。
他们从一个侧门溜进了城堡。迎接他们的是一大片流畅的咕咕声,只是像被绒毛闷住了一般。地板很脏,瓶子和纸片扔得到处都是。一些纸张上盖着紫红色的“GEHEIME KOMMANDOSACHE(军事秘密)”印章。鸟儿从破窗里飞出飞进。稀薄的光柱从裂缝和腐烂处照进来。这里的尘埃在鸽子翅膀的扇动下,一直不停地鼓荡着。墙上挂着褪了色的画像,都是些贵族,留着宽大的、白色的腓特烈大帝式发型。女人们脸部光滑、眼睛扁圆,穿着低领衣衫,上面的几尺丝绸都已散入阴暗的房间里那些尘埃之中、那些翅膀拍击之下。到处是鸽子的粪便。
相比之下,茨维特楼上的实验室光线很好,也很整齐。吹制玻璃、工作台、多种颜色的灯泡、颜色杂乱的箱子、绿色的文件夹等等,把屋子挤得满满的。这个实验室属于一个疯狂的纳粹科学家!塑料人啊,你在哪里?
只有茨维特在实验室里:身体结实,黑发从中间分开。眼镜片厚厚的,像探海球的玻璃窗。九头蛇怪、鳝鱼和控制方程式在镜片后的海洋里游泳……
可是这对镜片一看到斯洛索普,马上就变得一片空白,堵上了一层上釉的障碍物。唔,T.S.,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格林普夫脸上苹果般的颜色呢?一个纳粹制导专家,自己的实验室好好的,到加米施这边来干什么?
哦……瞧吧……
木家具里有纳粹,
墙壁里有法西斯,
长龅牙的小日本在笑,
要抓住你的命根子。
这场战争结束时,
我会是多么快乐呀,
为俄国人加油鼓劲,
在三号边上溜达溜达……
有一段时间,对于即将建造的供料系统有何属性,白人工程师们争论不休。其中一位工程师找到布莱克罗德的恩赞说:“我们对燃烧室压力有不同意见。我们的计算表明,最理想的工作压力是40atu,但我们掌握的资料上,这个值都集中在仅仅10atu左右。”
“那就很清楚了。”这位“恩瓜鲁勒卢”回答道,“你们应该按资料上来。”
“可是那个值不是最完善、最有效的。”德国工程师不服气。
“骄傲的人啊,”“恩瓜鲁勒卢”道,“这些数据不是神的启示又是什么呢?它们不是来自于将要造出的火箭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你怎么能把纸上得来的数字和火箭本身的数字相比呢?别骄傲了,综合两个数字去设计吧。”
——《黑人支队的故事》,斯蒂夫·埃德尔曼搜集整理
黑人支队住在北豪森和布莱克罗德周围山里的矿井下面。这个名称如今已不属于军队了。他们现在是普通人,是占领区的赫雷罗人,从非洲西南部流放在外两代人了。早期的“莱茵传教会”传教士们开始把他们带往巨大单调的、动物园似的宗主国城市,以充当样品,代表一个可能要灭绝的种族。他们进入了温和的实验:接触天主教堂、瓦格纳音乐会、纯毛内衣,培养对自己灵魂的兴趣。其他人则被平定1904—1906年间赫雷罗大起义的士兵们带回德国当仆人。不过现在那些领袖人物大多是1933年之后来德国的,是某个计划的一部分,只是纳粹党从未公开承认过这个计划:建立黑人军事集团和影子政府,按照德国为马格里布设计的模式,最终取代黑人非洲的英法殖民地。非洲西南部当时是南非联盟管辖下的一个保护国,真正的权力还是掌握在以前的德国殖民家族手中,他们是沆瀣一气的。
目前在北豪森/布莱克罗德附近有几个地下团体。在这边这些团体被总称为“厄德士温洞穴”。这里有个赫雷罗笑话,苦涩的那种。赫雷罗最穷的奥瓦特金巴人,没有自己的牛羊和村庄。他们的图腾是厄德士温,即土豚。他们的名字来自土豚,从不吃土豚肉,也和土豚一样从地里掘食。他们被视为弃族,生活在草原上,住在野外。你可能会在夜里碰到他们。他们的火堆勇敢地迎风燃烧着,离铁路只比步枪射程远一些。除了火堆,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让他们在茫茫草原上有所依恃了。你知道他们害怕什么,却不知他们想要什么,或者他们会为什么而感动。你在内地的矿场里有事情做,所以,当那些噼噼啪啪的火堆悄然过去的时候,你马上就没有必要再去想他们了……
可是当你摇摇晃晃离开的时候,土里的那个女人又是谁呢?她只身一人,肩膀以下都隐藏在土豚洞里,一颗头盯着你看。扎根在沙漠表面上,身后远处是斜向上方的山坡,隐隐绰绰地交叠在一起,在夜色中显得很遥远。她能够感觉到那种不可思议的压力,数英里之遥的沙子和黏土压在她的腹部。那条路上她四个孩子的幽灵在发光,他们生下来就是死的。他们等在那里,像鸦蒜堆里的胖虫子,毫无舒服的希望。他们一个接一个哭着要奶吃,最神圣的奶,胜过村子的葫芦里被神尝过和赐福过的奶。他们在过去的时光里排着队,指引她来到这里,触摸大地为万物生长所赐的礼物。女人感觉到能量从每一条路线涌进身体,大腿间有如一条河,光亮在手指尖和脚趾尖上跳动。能量很确实,能和睡眠一样给人精力。是一股暖流。日光越暗,她越顺从——顺从于黑暗,顺从于空中的落水。她是一颗撒在地里的种子。神圣的土豚已经为她掘好了床铺。
在西南非那里,厄德士温洞穴强有力地象征着生育和生命。但在这里的占领区,其真实地位尚不明了。目前在黑人支队中,有些人员选择了不育和死亡。这种斗争往往是在夜晚、在怀孕或流产的呕吐和抽痛中无声地进行的。最烦恼的人是恩赞。他是这里的“恩瓜鲁勒卢”。这个词的意思准确地说不是“领袖”,而是“已被证实的人”。
恩赞也被称为“欧提依康多”,即混血儿,不过没人当面叫他。他父亲是欧洲人。但这并不是他在厄德士温洞穴人中鹤立鸡群的原因。现在族里还有德国、斯拉夫和吉普赛混血儿。过去的两三代人,受到一些他们在“帝国”之前一无所知的促进因素影响,一直在培养一种民族特性,只是绝大多数人都看不出来这种民族特性正在最后成形。“伊安达”和“奥鲁奏”在这里失去了威力,这两种母系血统和父系血统被丢弃在非洲西南部的老家。早期的移民远在离开故土前就改信“莱茵传教会”了。每个村子里,当正午的阳光把影子完全投到其主人身上时,在那恐怖和避难的瞬间,教士长就从他的圣袋里一个接一个地为那些转入基督教的灵魂取出出生时就保留起来的皮绳,然后解开出生结。一旦出生结解开,在部落里这个灵魂就算死了,成了另外一个灵魂。所以,在今天的厄德士温洞穴,那些“空壳人”个个都带着一条没有打结的皮子。这就有点古老的象征意味,他们也发现这样很有用。
他们自称为“奥图空谷挼”。没错,是古非洲的拼法,其实应该是“奥马空谷挼”才对。但他们很小心——也许这种小心没有“关心”来得健康——他们指出,“奥马”只用于活着的人。“奥图”指的是没有生命、正在复活的东西,这正是他们心目中的自己。他们是“零”的革命者,旨在把1904年起义失败后萌芽于老赫雷罗人中间的东西继续进行下去。他们需要负出生率。整个计划就是种族自杀。他们将彻底完成德国人1904年就开始进行的种族灭绝。
上一代人之前,“活着的”赫雷罗人出生人数逐渐减少,这在整个南部非洲成为医学界感兴趣的话题。白人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像看到牛群里爆发了牛瘟。眼看着自己的臣民数量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减少下去,该是多么叫人恼火啊!没有了黑黝黝的土著,殖民地还能叫殖民地吗?他们要是都死光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只是一大片沙漠而已,没有了女仆,没有了劳动力,没有了建筑工人和采矿工人——等一下,就等一会儿,对,是一个著名思想家。那家伙是个狡猾的种族主义者,咬着牙、扬着眉跳呀跳的,企图叫人们相信那是“廉价劳动力”和“海外市场”……哦,不。殖民地远不止如此。殖民地是欧洲人灵魂的厕所。他可以在那里脱裤子、放松,可以享受自己大便的臭味。他可以在那里扑向羸弱的猎物,想吼多大声就吼多大声,还可以无所顾忌地狂饮猎物的鲜血。嗯哼?他可以在那里纵欲、发情、胡作非为,人们却只会报以柔顺。黑色的肢体逆来顺受,黑色的头发卷卷的,像他外阴禁区上的毛。那里的罂粟、印度大麻和古柯长得青翠茁壮。它们不会长成死亡的颜色和模样,不同于欧洲本土属于枯萎病的麦角和属于真菌的伞菌。基督教欧洲只有死亡,只有死亡和压抑。而在这边的殖民地,可以纵情生活,全方位享受生活和淫欲,而不危害宗主城市,也丝毫不会污染那些教堂、那些白色大理石塑像、那些高尚的思想……一点风声都不会传回去的。这里有着无边的沉默,足以吸纳一切行为,不管这种行为多么肮脏、多么兽性十足……
一些较为理性的医学界人士将赫雷罗人出生率的下降归因于饮食中缺乏维生素E;还有人则认为赫雷罗妇女的子宫特别狭长,受孕机会极少。然而在所有这些理性言论和科学思考的背后,南非白人们却无法满足于表面现象……一种罪恶正在草原上蔓延。他们渐渐开始打量黑人们的脸,特别是那些排列在棘篱后面的女人的脸。他们明白了逻辑证明之外的东西:这儿的整个部落都在同心协力做一件事情——选择自杀……令人不解啊。也许我们做了不公平的事情,也许我们夺走了他们的牛羊和土地……当然还有那些劳改营、带刺的铁丝网和围栏……也许他们不愿再生活在这个世界。说来这确实是他们的典型行为:放弃,爬到一边去死……他们干吗不谈判一下呢?我们可以讨论一个方案嘛,某一种方案……
赫雷罗人面临的选择很简单,就是两种死亡:部落式死亡或基督式死亡。部落式死亡通情理。基督式死亡不通情理,似乎不是他们需要的仪式。但是欧洲人受过“圣婴耶稣骗局”的欺骗。在他们看来,自己在赫雷罗人当中所见到的是不解之谜,其令人费解的程度不下于大象墓地和下海自杀的旅鼠。
如今流放在占领区的“空壳人”们,语言和思想都欧化了。虽然他们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和以前的部落产生了分歧,但他们对自杀现象也同样百思不解。不过他们却牢牢抓住了这种做法,就像生病的女人抓紧符咒一样。他们并不打算轮回、复活。他们迷恋于整个种族集体自杀的诱惑——那种心态、那种禁欲的行为、那种勇气。这些奥图空谷挼都提倡手淫、精于人流和节育、倡导口交、肛交、足交、手交、尸交、兽交——他们的方法和游戏充满欢乐。他们热切地、喋喋不休地、精彩地诉说着,而那些厄德士温洞穴人则在聆听。
“空壳人”们确信,有一天占领区最后一个赫雷罗人也会死去,一段曾经鲜活的集体历史会终止于零。这一点颇为吸引人。
没有明显的权力争斗。只有诱惑与反诱惑、广告与色情。占领区赫雷罗人的历史正在床上见分晓。
夜晚的地下,向量们试图逃离某个圆心、某种力。这种圆心和力好像就是火箭:一种机械装置,用于飞行也罢,伤人性命也罢,反正能把厄德士温洞穴里水火不容的政敌融合到一起,也能把推力室里的燃料和氧化剂融合到一起:有计量仪表,有舵手功能,一切都是为了设定好的抛物线。
今晚恩赞坐在属于他的山峰下面,身后又是一天的阴谋诡计、公文和刚刚编造出来的文件——这些东西他会设法毁掉,或者学日本人的风格,在一天结束前把它们塞到羚羊身体里或兰花里,或猎鹰身体里。火箭一天天成形了、完整了,他的结构也不觉间演变更新了。他感觉得到。这又是一件烦心事。昨天深夜,克里斯蒂安和蔑茨斯拉夫抬起头,突然露出了笑容,接着又默默无声了。一种自然流露的敬畏。他们把图纸当成自己的作品、当成深刻的启示来研究。他们并不是在谄媚他。
恩赞想要创造的东西将不会存在于历史中。它根本不需要任何着意的改动。时间,其他国家所谓的时间,将在这个新的创造物中枯萎。厄德士温洞穴和火箭一样,将脱离时间。人们将再次发现那个“中心”,没有时间的中心。那里的旅行没有滞后现象,每次出发都是回到原地,那块唯一的地方……
就这样,他发觉自己和那些“空壳人”达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和解,特别是和汉诺威的约瑟夫·奥姆宾迪。永恒的中心很容易被看作终极的零。名字和方法可以不同,但通向灭亡的进程是相同的。这使两个人之间有了一种奇特的交流。“知道吗?”奥姆宾迪的眼睛转到另一面,看着镜子里的恩赞,别人是看不到的,“有……哦,一种东西,你平常不会觉得性感——但其实是世上最性感的东西。”
“真的吗?”恩赞含情脉脉地笑道,“我想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给点提示。”
“是一种无法重复的行为。”
“发射火箭?”
“不是,因为总有更多的火箭。可是没有任何——哦,算了吧。”
“哈!没有任何东西伴随在这种行为之后,你就想说这个。”
“要不再给你一个提示吧。”
“好吧。”其实恩赞已经猜到了,从他托着下巴准备大笑的姿势就可以看出来。
“这一个行为包含了所有的不伦行为。”恩赞叹口气,有些恼火,但并未责备他用了“不伦行为”这个词。奥姆宾迪以提起过去为一大乐趣。“比如同性恋。”没反应。“虐待狂和受虐狂。手淫?恋尸癖……”
“这些全部包含在一个行为中吗?”
全部,还有别的。两个人现在都明白了,他们所说的其实是自杀,自杀还包含人兽交合(“想想吧,”广告词这样说,“对受伤的、哭泣的动物发慈悲、发性慈悲,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恋童癖(“众多报道表明,仅仅这种狂热就能令人返老还童”)、女同性恋(“是的,两个影子女人就像风吹过日趋空荡的舱室,最终从垂死的躯壳里爬出闺房,在最后的灰色海岸线上相会相拥……”)、嗜粪癖和尿色情(“终极惊颤……”)、恋物癖(“死亡的神物非常之多,不言而喻的……”)。不言而喻。两个人坐在那儿,互相递着香烟,一直吸到只剩下一点点烟把子。这到底是在闲谈,还是奥姆宾迪试图逼一逼恩赞?恩赞在起身之前必须弄清楚。如果他在出去的时候说:“这是在逼我,对吗?”而结果又不是,那就——然而另一种可能性又很不可思议,所以从某个角度说恩赞正在被
劝诱自杀
哦,我不喜欢自己吃的饭粥,
我不能忍受布基伍基的节奏——
可是我受到,劝诱,要我自杀!
你可以保留德·宾格尔的发型,
那件可恶的长袍也归你用,
因为我受到,劝诱,要我自杀!
啊!对配给的票子,我兴趣不大,
也不爱曾经装嫩卖骚的那些妈妈。
可是我受到,劝诱,要我自杀!
红雀和布朗斯,两个都别喜欢,
国家就是尿罐,城市也是尿罐。
可是我是SOS,哦对了这些诗就这样一首首地往下走,持续了好一阵。整首歌词表现了一种放弃世间万物的理性态度。这里的问题是,根据哥德尔定律,一定会有一样东西被漏掉,而这个东西绞尽脑汁也难以想到,所以最有可能的做法就是回头整个再检查一遍,纠正错误,去除必然存在的重复,加入必然会想到的其他东西,然后——嗯,就不难看出,标题里的“自杀”是有可能无限期推后的!
鉴于以上原因,近来奥姆宾迪和恩赞的谈话就集中在一系列商业信息上。恩赞算不上一个目标,只能算一个“托”。他代表着其余的信息,可能在听,也可能没在听。
“啊,我看见你的家伙长大了,对吗恩瓜鲁勒卢?……不不,也许你只是在想以前爱过的人,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在非洲西南部那边,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部落的过去,所有的记忆都应该成为共享资料,没有必要把历史储藏起来,只能期待其最终化为零……奥姆宾迪出于怨愤,宣传这些道理的时候找了个借口,说部落过去很团结,这就成了他言词里的一大弱点,给人很糟糕的印象。他好像要让人们相信基督教这一疾病从未碰过我们,而大家又都清楚基督教确实感染了我们,有些人甚至感染而死了。确实,奥姆宾迪只听说过有这样一段纯真的过去:对手们不计前嫌聚到一起,村子造得像曼荼罗……他这样回顾这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过去确实有些欺世之嫌。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公开确认和宣扬它,把它作为一只圣杯,光灿灿地从屋子里悄悄飞过,完全不顾桌子旁边那些爱开玩笑的人正偷偷把“放屁垫”放到“危险王座”上,而寻找圣杯者的屁股正在落座,也不顾这些年来的圣杯本就成了塑料做的,一角钱一打,一分钱一罗。就这样,奥姆宾迪还像所有的基督徒一样,时不时自欺欺人地颂扬那个自己不幸错过的纯真年代,预言它还会回来——那是前基督教时代最后遗留在地球上的其中一种大一统状态:“西藏是一个特例。帝国有意把西藏搁置一边,作为自由、中立的地区,一个没有引渡的精神上的瑞士,只有阿尔卑斯和喜马拉雅提升其灵魂,又极少有危险,可以承受……瑞士和西藏是通过一条真实的地球经脉连在一起的,像中国人画出的人体经脉那样真实。我们得学会看地球的这种新型地图:地球内部的旅行越来越普遍,这些地图又增加了一维,我们也必须紧跟形势……”他还说到了冈瓦纳大陆,那是大陆漂移之前的事,那时候阿根廷还偎依在西南非旁边……人们听着,朦胧地回到了洞穴里。里面有床,有家用葫芦。里面的牛奶没有被当做圣物,可以狼吞虎咽。白白的,冰冰的,像北方那样冰冰的……
从上面可以看出,这两个人即便是日常问候都会有效载荷一些含意,希望给对方的精神来个闪电式袭击。恩赞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对方给利用了。自己的名字是有魔力的,可是他已经无法触动这魔法了,已经太久没有作为了……除了恩赞这个名字,这个用以施法的声音,一切都已逝去。他希望这个名字还有足够的魔力,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可以成就一件事情,一件好事情,无论离“中心”多么遥远……一个民族所存留的这些东西,这些传统和机构,不就是些陷阱吗?不就是那些性崇拜物吗?基督教徒们知道如何让这些东西招摇过市,把我们诱入毂中,让我们回忆起初期的乳儿之恋……他的名字,“恩赞”这个名字能破了他们的法力吗?他的名字能镇得住吗?
厄德士温洞穴是最可怕的陷阱之一,是一个辩证体,以语词为肉身,朝其他目标移动的肉身……他清楚地看到了陷阱,却看不到出路……此时,他坐在一对刚刚点燃的蜡烛间,灰军装的衣领张开着,胡子顺着黑黑的喉部散开来,下面较短、较稀疏,呈黑色圆圈状,很光滑,铁屑般散布在喉结的“南极”周围……极……轴……轴干……树干……树状家谱……奥姆伯荣般伽树……穆库如……第一位祖先……亚当……他大汗淋漓,干了一天活的双手变得难看、麻木。有一阵他走了神,想起在非洲西南部的老家。这个时候走在地面上,身影融入落日中,看着烟雾慢慢聚集起来——那烟雾里有雾气,也有归栏挤奶、睡觉的牛群踩起的尘土……很久以前,他的部落相信,每次落日都是一场战斗。在太阳落下的北方,生活着独臂战士,还有独眼的、独腿的,每天黄昏时都要与太阳搏斗,用矛将其刺死,直到血液染红了地平线和天空。但是,在地下,在夜晚,太阳会再生,天亮时又会回来,面目如故,却又焕然一新。而我们这些占领区的赫雷罗人,我们还要在这地下、在这北方、在这死亡之地等多久?我们会再生吗?还是我们已经被最后埋葬——面朝北方,和所有死去的同族人一样,和所有献给祖先的牺牲一样?北方是死亡的区域。也许没有神,但是有一种模式:名称本身并没有意义,但是命名的行为、说出名字的生理行为却遵守了这一模式。必须在一个叫北豪森的地方生产出火箭。旁边的城市被命名为布莱克罗德,只是为了确认其存在,为了信息不至于流失,其实有点画蛇添足之感。赫雷罗的历史就是流失了信息的历史。它开始于神话时代:住在月亮上的那只顽兔没有给人们带来月亮的真实信息,而是带来了死亡。我们从未得到过真实信息。也许造火箭的目的就是哪天带我们去月亮上,然后月亮就会最后给我们说出实话。在厄德士温洞穴里,那些年轻人只知道白色的、露出秋色的欧洲。他们相信月亮是他们的归宿。但是年长的人们就记得,月亮和恩简比·卡伦伽一样,既给我们带来了邪恶,也给我们带来了复仇者……
恩赞还发现,布莱克罗德这个名字和早期德国人对死亡的谑称“布里克”很相似。他们看见他是白色的:洁白而空无。这个名字后来拉丁化了,变成“多米尼斯·布利瑟罗”。魏斯曼在施法的时候,把这个名字当成了党卫军的代号。当时恩赞已经在德国了。魏斯曼把这个新名字带回了家,给了他的宠物。他并不是想显摆,而是想示意恩赞再靠近火箭一步,靠近他还无法通过这种不怀好意的、密码式的命名来看清楚的某种命运,靠近一种少见的,但绝对不会被摒弃的模式——就是这种模式,哭哭啼啼地抱怨他还像二十年前那样莽撞……
曾几何时,他无法想象生命没有轮回。在他记事之前,就被某种东西控制了,在卡考草原上,在他妈妈住的圆形村落内外,在死亡之地的边界上,去了一个,回来一个……那是若干年后别人告诉他的。他出生后不久,妈妈就把他带回到自己的村子里,离开了斯瓦科普蒙德。若是平常,她早就被赶走了。她没结婚就生了孩子,和一个她叫不出来名字的俄国水手生的。但是德国人侵略时期,规矩就没有互相帮助重要了。虽然穿着蓝衣的刽子手们来了一次又一次,但恩赞每次都被莫名其妙地放过了。这是个希律王式的故事,他的崇拜者至今仍津津乐道,但他不爱听。他才学会走路几个月,妈妈就带他加入了塞缪尔·马赫内罗横穿卡拉哈里沙漠的大迁移队伍。
关于那个年代,下面这个故事最为悲怆。难民们在沙漠里走了好多天。为了帮助他们,贝专纳国王卡玛派人送来了向导、牛、车、水。他们告诫先到的人,只能一点一点喝水。可是等到后面的人赶到时,前面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没人警告他们。又一条流失的信息。他们喝水喝死了,好几百个人哪!恩赞的妈妈就是其一。他又饿又渴,精疲力竭,盖着一张牛皮睡着了。醒来时已在死人堆里。据说是一队奥瓦特津巴人在那儿发现了他,带着他,照顾他。他们把他留在他妈妈村子的边上,让他一个人走进去。他们是游牧人,他们可以在那个废墟遍野的国家里任选一条别的道路,可是他们带他回到了当初离开的地方。他看到村子里几乎没有人了。很多人参加了大迁移,有些被带到海边,关在牛栏里,还有些则去给德国人在沙漠上修铁路。很多人因为吃了瘟牛肉而死去。
有去无回。百分之六十的赫雷罗人灭绝了。活下来的被人当成畜牲使。恩赞在白人占领的世界里长大。抓捕、突然死亡、死而不返,这些都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等他想到这个问题时,却无法解释自己侥幸存活的理由。他不相信有任何神的选择。恩简比·卡伦伽和基督教的上帝都太远了。神的行为和纯粹的偶然毫无区别。魏斯曼这个欧洲人现在是恩赞的保护人,但他始终觉得是自己诱惑恩赞脱离了宗教。神们都自顾自地走了,神们离开了子民……恩赞让魏斯曼自己考虑要做的事情。那个家伙对于罪恶的渴望就像沙漠对于水的渴望。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上次他们谈话还是从佩纳明德往中心工厂这里搬迁的时候。魏斯曼现在可能已经死了。早在二十年前的非洲西南部,恩赞还不会说母语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这一点了:那是一种对终极爆发的热爱——那种升华,那种尖叫,盖过了恐惧……战争结束了,魏斯曼干吗还要苟活于人世呢?肯定是他发现了极其美好的东西,足以与他的饥渴相媲美。他不会就这么结束的,冲着他那有关“SS”电路的上百个合理化的、温和的玻璃柜子也不会——那些柜子存在于时空之中,永远与轰轰烈烈失之交臂,只能存在于真空中,只能被自己尾部的滑流轻轻推着向前,最后却也只能重归寂静,尾迹里只剩下几块褪了色的金属片。正像用瓦格纳的曲子演唱的《中产阶级》,铜管乐很弱,假冒伪劣的感觉,弦乐的声音又时不时跑了节奏……
最近,恩赞夜里经常莫名其妙地醒来。真的是“他”,被刺穿的耶稣,降临到你了吗?那同性恋者所梦想的洁白身体、颀长的双腿、欧洲人柔和的金色眼睛……你瞥见破烂的遮羞布下面那橄榄色的阳具了吗?你想伸过嘴去舔他那粗糙木枷上的汗吗?他在哪儿?在占领区的哪个地方?应该罚他去掌控那强有力的、桀骜不驯的东西……
很少有柔软如绒的世外桃源,他可以在里面躺下来做梦。反正在这大理石的权力长廊里没有那样的地方。恩赞浑身冰冷,却不是炉火熄灭带来的那种。而是自行袭来的那种。如果把爱最初的各种愿望比作舌腭,那种冰冷就是舌腭上不断加强的苦味……这一切是从魏斯曼带他来到欧洲时开始的:他发现在这些人当中,爱一旦过了直觉期和兴奋期,就与阳刚气的技术、合同、输赢有了瓜葛。在他而言,就是不可抗拒地加入火箭行业……火箭除了钢铁简单的勃起,整个就是一个“赢”的系统。远离女性的阴暗,紧紧拥抱美丽却心不在焉的自然母亲的那些热熵:这是魏斯曼强制他学习的第一件东西,也是他成为占领区公民的第一步。他受到蛊惑,相信了一个道理:懂得了火箭,就能真正懂得如何做一个男人……
“我以前很天真地认为,那些日子里所有激动人心的感觉,都是魏斯曼出于某种原因专门作为礼物送给我的。不过现在我没那么天真了。他扛着我迈进他的门槛,走进他的房子,走进了他打算带给我的生活:男人的追求、对领导的忠诚、政治阴谋,大胆挑战周围古老的富豪统治并秘密改良武器……那些富豪们越来越无能,可我们年轻力壮……在一个国家生命的这样一个时期,我们竟然那样年轻力壮!我无法相信,有这么多漂亮的青年,把超级公路上的一天扩展成轰鸣震荡的一天,汗水和灰尘覆盖在他们的身体上:我们在喇叭声里行车,丝绸的旗子完美地剪成了一套套衣服……女人们似乎全都很温顺地走动着,没有色彩……在我的心目中,她们排着队,四肢着地,乳房里的奶挤进了亮晃晃的钢桶……”
“他有没有嫉妒过其他的年轻人——从你对他们的感觉来看?”
“啊。我那个时候还很感性。而他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没有。没有。我觉得他不在意的……我那时候爱戴他。我没有能力把他看透彻,也看不透彻他信仰的那些东西,可我想看透彻。如果说火箭是他的生命,那我就是属于火箭的。”
“你就从没怀疑过他?他的性格一定是不够稳定了——”
“听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做过基督徒吗?”
“哦……做过一阵子。”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在街上见到一个人,立刻就知道他一定是耶稣基督——你并非希望他是,或者觉得他有些像,你知道他就是。他是救赎者,回来走在子民中间,和古老的故事里预言得一模一样……你走得越近就越肯定——你觉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否定令你震惊的第一印象……你靠近他、从他身旁走过,为他愿意和你说话而感到惊讶……你的眼睛挣扎着……一切都得到了肯定。最可怕的是,他知道所有这一切。他看透了你的灵魂:你一切的自欺欺人都变得毫无意义……”
“那么……从你来到欧洲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按照麦克斯·韦伯的说法,几乎可以称之为‘神性的日常化过程’了。”
“呕汰斯。”恩赞说的是赫雷罗语。这种词在赫雷罗语中很多见,指粪便。这里的这个词指的是刚拉出来的大牛屎。
安德烈斯·奥如坎比坐在房间里的一处凹壁旁,面前是一个表面装饰得皱巴巴的军绿色收发装置。他的耳朵上套着一对橡胶耳机。黑人支队使用的波段是五十厘米,也是“夏威夷II”火箭导航设备的工作频率。除了火箭狂人,还有谁会监听五十三厘米的波段呢?至少黑人支队心里是清楚的:占领区里的每一个竞争对手都在监视他们。厄德士温洞穴里的发射大约03:00开始,一直要工作到天亮。其他的黑人支队电台按照各自的安排进行广播。交际语言用的是赫雷罗语,时不时借用一个德语词。这一点非常糟糕,因为这些德语词往往是技术词汇,会给监听者提供有用线索。
安德烈斯现在值的是下午班下半轮,主要任务是抄录,需要时也回答问题。操作任何发射器的人都是一开始就会受到诱惑,变成多疑症。在几千平方公里的占领区,到处是看不见面孔的敌人,夜间在各自的营房里监听着,就像四处分布的天线。虽然他们互相有联系(黑人支队也在竭尽全力监听),虽然他们对黑人支队的方案已毫无疑义,但他们还是在拖延,在等待最佳时机攻打进来,不留痕迹地毁坏一切……恩赞坚信,他们是在等待第一枚黑人火箭彻底装好、准备发射的时刻:针对真正的威胁、确凿的武器采取行动,这样面子上会好看些。与此同时,恩赞的安全防范也做得密不透风。这里的大本营是没问题的,少于一个团的兵力别想进得来。然而在占领区其他地方的火箭城,像采勒、恩斯赫德、哈亨堡——他们可以一个一个拔掉。先是消耗战,然后是联合进攻……最后只剩下这座孤城,四面受围,困死当中……
也许这只是做戏,可他们好像已经不是盟友了……虽然根据他们为自己编造的历史,我们只能看到“战后的对抗”,但他们实际上可能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同盟,战胜国战败国都有份,达成一个温和的协议,分享一切可以分享的东西……即便如此,恩赞还是成功地使他们鹬蚌相争,使这些想来捡垃圾的人相互争吵不休……表面上看这一切很真实……马维现在肯定和俄国人混到一起了,还有通用电气——那天晚上把他从火车上扔下去给我们争取到了——什么呢?争取到了一两天时间。可我们有没有充分利用这些时间呢?
现在的形势成了每天缝缝拆拆,算计微不足道的成功和微不足道的失败。数以千计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恩赞希望更多地置身于局外,以便可以看到整个走向,可以在每次决策的分岔路口及时知道哪个会正确、哪个会错误。可是这里的时间是他们的,空间也是他们的。即便如此,他还是天真地希望白人族群里几百年前就不再期望的那些结果能出现在自己身边。那些细节、阀门、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特殊工具、厄德士温洞穴里的嫉妒和阴谋、丢失的操作手册、东西两面在逃的技术人员、食物的不足、生病的孩子,这些就像涡动的烟雾,每一个小颗粒都有自己的力和方向……他无法同时处理这么多东西,但在任何一个上面纠缠太久,又有失去其他东西的危险……不仅仅那些细节如此。胡思乱想的时候,或者彻底绝望的时候,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台词,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准备好了的——当然,这里说的“很远”指的不是空间距离,而是权力级别。他做出的决定也不属于自己,而是扮演领导者的演员在那里胡言乱语。他曾经梦见自己被一种无情的、危险的东西抓住了,却无法醒过来……他经常梦见一条宽阔的河流,自己在河里的一艘船上,领导着一场必然失败的起义。由于政策原因,起义得以苟延残喘。他受到追捕,常常九死一生,但他觉得很刺激、很潇洒……他还梦到了“阴谋”本身。它严厉而绝美,是音乐,是一支北方交响乐,一支北极航行交响乐。他们经过翠绿的冰岬,抵达冰山脚下,在那不可思议的音乐声控制下双膝跪地,听任海水冲刷自己:一望无际的北方,辽阔的土地,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有着古老的文化和历史,却在岑寂中和世界的其他部分隔绝了……他们那些半岛和海域的名字,他们那些澎湃的长河,在气候温和的世界里不为人知……这是返程,返程的航行:他在自己的姓名里变老,那无所不在的航行音乐也是他亲手写的,只是年代久远,他已全然忘记了……可是现在,这音乐又找到他了……
“汉堡有麻烦——”安德烈斯急急地写着,把一只耳机放到汗湿的工作服后面,以便可以同时接通两端,“听上去好像又是那些难民。信号很差。越来越弱——”
投降后,德国民众和集中营里释放的外国囚犯之间经常发生这种小型冲突。流亡的极地人、捷克人和俄国人占领了北方的城市。他们抢夺兵工厂和粮仓,想把抢到的东西据为己有。可是没人知道如何对待当地的黑人支队。有些人只看到他们破烂的党卫军军服,并以不同的方式做出反应——其他人则把他们当成从意大利翻山越岭、流落到此的摩洛哥人或印第安人。德国人还记得二十年前法国殖民军占领莱茵兰的事情。当时贴标语的人在高叫:“SCHWARZE BESATZUNG AM RHINE(黑人卫戍部队进驻莱茵河啦)!”真是雪上加霜。上周在汉堡,两个黑人支队的人被枪杀,其他人遭到毒打。英国军事政府派了一些部队来,但杀戮已经结束了。他们主要的兴趣好像在加强宵禁上。
“是昂古汝维。”安德烈斯递过耳机,身子一转,从恩赞眼前离开了。
“……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我们,还是炼油厂……”一阵阵咯吧声干扰着说话声,“……一百,也许是两百……很多——枪,警棍,手枪——”
哔—哔哔,一阵嘶嘶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我可以带一打人来。”
“汉诺威在回答。”恩赞嘟哝着,竭力做出被逗乐的口气。
“你是说约瑟夫·奥姆宾迪。”安德烈斯并没有被逗乐。
情况是这样的:呼救的昂古汝维在“空壳人”问题上保持中立,或者说想保持中立。不过,要是奥姆宾迪能带小部队到汉堡的话,他也可能留下来。尽管汉诺威有大众汽车厂,也只能作为他的一个跳板。汉堡可以给“空壳人”们提供一个更为有力的能源基地,那样机会可能就会来临。不管怎么说,北方应该算他们的故土……
“我得走了,”说着把耳机还给了安德烈斯,“怎么了?”
“可能是俄国人,想撬出你的下落。”
“不要紧。别担心齐切林了。他认为他不在那儿。”
“可是你的欧洲人说——”
“他?我不知道该相信他多少。记住,我确实听见他在火车上和马维谈话。现在他在北豪森,和齐切林的女人在一起。我是要问:你相信他吗?”
“可是如果马维目前在追踪他,就说明他可能是有些价值的。”
“如果真有价值,我们就会再见到他。”
恩赞抓起装备包,吞下两粒柏飞丁,准备上路。他给安德烈斯详细交待了一两件明天的事情,然后从长长的盐质石坡爬到外面。
到了外面,他吸了一口哈茨山四季青翠的空气。在古老的村子里,这个时候已经是迟暮,该挤奶了。第一颗星星出来了,奥卡努迈西,喝甜奶的小家伙……
不过这颗星星可能是另外一颗,靠北的一颗。他找不到安慰。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呢?如果我们可以选择,如果占领区的赫雷罗人必须生活在非洲西南部那个试图毁灭我们的天使怀抱里……那么:我们是被弃了,还是被选中留待更可怕的命运?
恩赞必须在日光之矛再次刺向地球时到达汉堡。火车上的安全很成问题,好在哨兵们认识他。长长的火车日夜不停地从中心工厂开出,运送A4部件。西到美国人那里,北到英国人那里……随着占领区的新地图进入使用,很快还会东到俄国人那里……北豪森要归俄国人管辖,我们到时候应该有所行动……这会不会从齐切林身上给他创造一个机会?恩赞从未见过此人,不过他们应该能合得来的。恩赞是他的同父异母兄弟。他们血肉相通。
他的坐骨神经这时候跳动起来。坐得太多了。他独自一瘸一拐地走着,头仍是低下的,就像走在厄德士温洞穴的间隙里——谁知道在这儿把头昂得高高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恩赞走在通向铁路高架桥的公路上。桥身在渐渐增强的星光中高大而灰白。他向北而去……
黎明前。下方一百英尺的地方飘着一片暗淡的云,一直向西延伸,看不到尽头。斯洛索普和实习女巫盖丽·特里平站在布罗肯峰顶,等待着日出。这里是德国邪恶的聚集之地,在中心工厂北偏西北二十英里处。虽然五朔节前夜已经来而复去,这嬉闹的一对儿几乎迟到了一个月,但今年这个黑色安息日的残余物仍留在这里:“战争”牌啤酒的空瓶子、蕾丝内衣、用完的步枪子弹夹、破红缎子做的纳粹万字旗、文身针、一片片蓝墨水——“那玩意到底是干吗用的呀?”斯洛索普问。
“当然是接受魔鬼之吻的啦。”盖丽依偎在他的腋窝处,那样子无疑等于说“哦你这个傻瓜”。斯洛索普因为不懂这个,感到自己有些讨厌、乏味。可是接下去他更发现自己对女巫们几乎一无所知,尽管他的祖上曾经有过一位货真价实的“塞勒姆女巫”,还最后一批进了受集体绞刑的人群——其中还有好几个本是斯洛索普家的人,只是经历了几百年的婚嫁变化,已经不在家谱上了。那位女巫叫艾米·斯普如,是家族的叛徒,二十三岁成为反律法教徒,在伯克夏乡间疯跑,偷小孩,天黑时把人家的牛骑走,在斯瑙德山上献鸡祭祀——比疯子秀·敦罕还要早两百年。可以想象,那些鸡可是受了罪了。不知为什么,那些牛和孩子却总是安然无恙。艾米·斯普如和蹦蹦跳跳的小桃乐茜《绿野仙踪》。">的敌人一样,不是坏女巫。
她走向罗得岛,寻求一些庇护,
本想中途时在塞勒姆停住,
但他们不喜欢她的做派和笑脸,
于是她没看到纳拉甘塞特海湾……
他们以女巫罪抓了她,判了死刑。她是斯洛索普家族的又一个疯子亲戚。后人不得已要出声叫她的名字,也都是耸着肩膀。不过她年代久远,已算不上什么家族的耻辱了。更多的倒是好奇。斯洛索普长大后也对她没有什么明确的看法。在30年代,女巫们自然没有得到公平对待。她们被描述成会叫你小宝贝的丑老婆子,但算不上一个完整的群体。那些电影并没有给他提供足够的知识来理解这种条顿式女巫。比如,德国女巫每只脚六根脚趾,阴户上完全没有毛。这倒多少有些像以前纳粹发射塔楼梯处壁画上的女巫,而那些东西就在这座布罗肯峰上。但是谁又会在政府部门的壁画上寻找那些不负责任的幻想呢?对不对?而盖丽认为,没毛的阴户源于冯·贝若斯画的女人。“嗬,你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剃掉。”斯洛索普咯咯笑着说,“哈!哈!某些女巫啊!”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说。这也是他们这么早就醒来的原因。他们肩并肩,手拉手,静静地看着太阳开始照亮地平线。“看好了,”盖丽小声道,“在那边。”
太阳照到他们的背上,几乎是平平照过来的。阳光开始在珍珠白的云堤上蔓延开来:两个巨大的影子投在地表,长达数英里,过了克劳斯托尔—泽尔特菲尔德,过了西森和高斯拉尔,过了莱纳河的位置,向威悉河方向拉长……“我的天哪,”斯洛索普有点紧张,“是幽灵!”在伯克夏的格雷劳克山也能看到这种现象。在这个地区人们称之为“布罗肯幽灵”。
神的影子。斯洛索普抬起一条胳膊。手指大如城,肱二头肌大如省——他当然是抬起了一条胳膊。这不是他预料中的表现吗?他把胳膊伸向东面去抓格丁根,胳膊的影子便在身后画出一道道彩虹。这可不是普通的影子——三维的,铺展在德国的黎明上,没错,泰坦当初一定是住在这些山里,或者山体内……比例极度失调。再也不用在河上行船,再也不用看着地平线觉得没有尽头,再也不用怕输,不用长途跋涉……只剩下他们深长的影像,躯壳外罩着一层光晕,俯趴在云雾上,而人们就在那些云雾里来去……
盖丽像舞蹈演员一样直直地跷起一条腿,头低向同一边。斯洛索普向西抬起中指,手指直向前冲,每秒能罩住三英里的云层。盖丽抓斯洛索普的阳具。斯洛索普斜着身子去咬盖丽的乳头。他们硕大无比,在整个天空的舞台上起舞。他把手伸进她的衣服。她用一条腿缠着他的一条腿。两个幽灵把周身边上的红色全部染成了靛青,大起大落,巨硕无朋。云层下面就像沉落大西洋底的亚特兰蒂斯,寂静而迷茫。
不过这种布罗肯幽影只限于黎明时分很短暂的时刻。很快影子就缩回到主人身边了。
“哎,那个齐切林有没有——”
“齐切林太忙了,顾不上来这儿。”
“哦,我就是什么懒汉之流。”
“你不一样。”
“噢——哦……他应该看看的。”
她不解地看着他,但是没有追究原因——她的牙齿停在下唇上,“为什么”里的第一个“W”音(塑料人的声音)愣是转着圈圈憋在了嘴里。问不问都一样。斯洛索普也不知道为什么。任何一心要询问他的人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昨晚他和盖丽误撞到旧矿山入口外黑人支队的一个岗哨。那些赫雷罗人一个劲儿问了他一小时问题。哦,只是随便走走,你们知道的,只是找点儿不寻常的东西,就是我们所说的“人们感兴趣的东西”。当然很吸引人,我们总是对你们这些人做的事情感兴趣……盖丽在黑暗中窃笑。他们肯定认识她。他们没有问她任何问题。
他后来提到过这事。她对齐切林和非洲人之间的事情也不清楚。不管他们在做什么,反正都带着强烈的感情。
“是仇恨,没错,”她说,“愚蠢啊愚蠢。战争结束了。这种恨不是政治仇恨或者别的什么狗屁,而是古老的纯个人仇恨。”
“恩赞?”
“这是我的看法。”
他们发现,布罗肯是由美国人和俄国人同时占领着的。这座山位于未来苏联占领区的边界。无线电发射台和一个旅馆的破砖烂墙从火光附近伸展开去。这里只有两三个排。最高的头领也就是没有正式任命的士官。军官们都在下面的巴特哈茨堡和哈尔伯施塔特,舒服的地方,或纵酒,或渔色。于是布罗肯山上当然就有了一种愤愤不平的气氛。尽管如此,那些小伙子们还是喜欢盖丽、容忍斯洛索普。最幸运的是他们好像都和军械署没有关系。
不过安全是暂时的。马维少校把哈茨咬了个遍,把几千只金丝雀弄得心脏病发作。他不停地捣弄着,嘴里在吼:饭桶英国笨蛋我不在乎用多少人马我要一个师听见了吗小子?那些金黄的鸟儿便一群群肚皮朝上从树上掉下来。他迟早能找到踪迹的。他疯了。斯洛索普也有点疯野,却不是这个样子——这样确实不正常,马维式迫害欲。有没有可能……对呀,斯洛索普自然而然地想到:马维是不是和苏黎世追踪他的那些开劳斯莱斯的人关系紧密?他们的关系可能深不可测。马维和通用电气称兄道弟,通用电气用的是摩根的钱,哈佛也有摩根的钱。他肯定也和莱尔·布兰德有着某种瓜葛……那些人是谁,啊?他们为什么想得到斯洛索普?现在他确信,茨维特那个疯狂的纳粹科学家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那个友善的老教授格林普夫也只是在中心工厂等待着,只要斯洛索普出现就带他走。耶稣啊。要不是他天黑以后溜出来回到北豪森,来到盖丽的住处,他们肯定已经把他关起来了,或许还打了他,或许连命都没了。
下山返回前,他们想办法从哨兵们身上诈了六根香烟和一些军用物品。盖丽认识一个朋友的朋友,住在金谷的一座农场,特别迷恋气球航行,名叫施诺普,正要飞到柏林去。
“可是我不想去柏林。”
“你想去没有马维的地方,宝贝。”
施诺普微笑着,急于找一个伴。他刚从附近的军人服务社回来,抱了一堆扁扁的白盒子:他想把这些商品运到柏林去。“没问题的,”他对斯洛索普说,“别担心。这条路线我已经飞过几百次了。没人理会一个气球的。”
他把斯洛索普带到屋子后面。那里有一块绿油油的坡地,中间有一个柳条吊篮,旁边有一堆浅蓝和深红相间的绸布。
“真正意义上的隐蔽逃亡。”斯洛索普喃喃道。一帮孩子从一座苹果园里跑出来,帮他们把装有粮食酒的锡桶搬到外面的吊篮里。下午的阳光把所有的影子投在山坡上。西风在吹。斯洛索普用芝宝打火机帮施诺普点燃了燃烧器,孩子们则把气球的褶皱弄平了。施诺普把火焰调大,直到朝两边喷开,带着持续不断的隆隆声喷入巨大的绸袋。从间隙中可以看到孩子们。他们都变成了起伏不定的热浪。气球慢慢开始膨胀了。“记着我。”盖丽在燃烧器的轰鸣声里喊道。“会的,直到再见到你……”斯洛索普和施诺普一起爬进吊篮里。气球从地面升起了一点,借上了风力。他们开始动了。盖丽和孩子们围了一圈,抓着吊篮的上缘。气袋还没有完全升上去,但在加速,拖着他们拼命往山上跑,边跑边笑边欢呼。斯洛索普尽量让开,好让施诺普看到火焰是否正常进入气袋,篮子的绳子是否正常。最后,气袋直直向上一荡,到了太阳上方,袋内环流着闹哄哄的黄红热气。地面上的“工作人员”一个个松开了,挥着手道别。盖丽是最后一个放开的。她穿着白衣,头发梳到后面扎成辫子,柔软的面颊、嘴巴,认真的大眼睛依依不舍地盯着斯洛索普,直到最后放开双手。她跪在草地上,做了个飞吻。斯洛索普感觉到自己的心失去了控制,鼓满了爱情,像气球般迅速升起。他的脑子没有以前快了,在占领区尤其明显,所以好长时间才想起说“噢,别傻了”。这个地方是怎么啦?
他们飞起来,过了一片冷杉林。盖丽和孩子们渐渐变小,身影成了绿草坪上的一道道笔画。山丘退远,终而展平。不久,斯洛索普回头看了看,看到了整个北豪森:天主教堂、市议会厅、圣布莱修斯教堂……他发现了盖丽的无屋顶区……
施诺普碰碰他,用手指了指。过了一阵斯洛索普看清了,是一个车队。四辆草绿色汽车扬起一路灰尘,急急赶往那座农场。从表面特征判断,是“马维妈妈”。而斯洛索普现在却吊在这个大气球上。哦,好啦——
“我是个倒霉蛋。”过了一会儿斯洛索普大声道。他们找到了一条稳定的航线,目前方向朝东北。他们朝酒精火焰靠近了些,领子也竖了起来,背后的风和前面的火形成了一个夹角,肯定有五十度。“我应该早告诉你。你甚至不认识我。我们现在要飞到俄国人的占领区去。”
施诺普的头发被吹得乱如蓬草,上唇做了个德国式沉思造型:“没有小占领区,”他说,和盖丽常说的一样,“没有小占领区,只有占领区。”
不久之后,斯洛索普开始查看施诺普带着的盒子。有一打,每盒里装着一个厚厚的金黄色蛋奶饼,在柏林可以卖上天价。“哇,”斯洛索普叫道,“操蛋呀。我肯定出现幻觉了。”接着又说了一些这类讨好的、低级的、亲密的话语。
“你应该有一个军人服务社的卡。”销售广告。
“现在我连买蚂蚁护裆配给券的钱都没有。”斯洛索普直言不讳地答道。
“那,我把这个馅饼和你分了,”施诺普想了一会儿道,“因为我有些饿了。”
“哦,伙计,哦,伙计。”
你瞧,斯洛索普正在啃那块馅饼呢!他自我陶醉着,把手上的蛋奶羹舔掉。突然,他看到天空远处,就在北豪森那个方向,有一个有趣的黑色物体,只有一个点那么大。“啊——”
施诺普回头看了看:“我靠!”拿出一个铜望远镜,靠在吊篮边上,光闪闪的。“我靠,我靠——没有标志。”
“我觉得……”
空气是如此的蓝,你可以把它夹在两根指头中间,揉一揉,再放回去,仍然碧蓝如故。就是在这样的空气里,他们眼看着那个黑点慢慢变成了一架生锈的旧侦察机。很快他们听见了飞机引擎声,咆哮着、噼啪响着。接着,在他们的注视下,飞机斜转弯,开始超过他们。
在他们和飞机间的风里,隐约传来了复仇女神的歌声:
有个名叫莫盖尔的小青年,
对纵摇波道放大器很喜欢。
可是短路了一回又一回,
使他的浑身长满疙瘩,
还把卧室烧坏了一半。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
普鲁士人从来不吃咪咪——
飞机在一两码远的地方嗡嗡飞过,肚皮都翻了起来。这是个魔鬼,马上要生孩子了。一个小小的检修孔后面,一张红脸在窥视,戴着皮帽子和风镜。“你这个英国笨蛋,”声音走远了,“我们一定要把你的屁股还到脸上。”
斯洛索普拿起一块馅饼来。这在他的计划之外。“去你妈的。”他扔了出去。准极了,就在飞机慢慢离开的时候,砰一声,正好打在马维的脸上。耶。戴着手套的手刨着饼糊。少校伸出了粉红的舌头。蛋奶羹滴到风里,黄色的小滴画着弧线掉向地面。舱盖关上了,侦察机滑开去,慢慢翻了个滚,转身掉头回飞。施诺普和斯洛索普举起馅饼等待着。
“那个发动机没有盖子,”斯洛索普发现了,“我们就朝那儿打。”这时候他们看到了飞机背面。驾驶舱里挤满了喝啤酒喝得烂醉的美国人,唱着:
从前有个叫李特尔的伙计,
和导航发射器睡在一起。
结果弄得那东西萎缩无力,
掉下去落在了袜子里,
搞得他痛苦不已。
一百码,迅速靠近。施诺普抓住斯洛索普的胳膊,顺右舷方向指着远处。老天爷故意在他们前面安置了一大片斜起的白云,风把他们急速吹入云中:云在沸腾,活物般伸出触手,示意他们赶快……赶快……接着他们便进去了,进到了潮湿冰冷的危险暂缓期……
“他们会等着的。”
“不,”施诺普把耳朵做杯状,“他们把发动机关了。他们也在里面,跟着我们。”强做的寂静又持续了一两分钟,却又真切地听到:
从前有个人名叫施罗德,
鸡奸过舵叶发动机。
在他那根长棒棒的尖尖上,
很快长出了刺戳戳,
主动做起了加速工作。
施诺普拨弄着泛出蔷薇灰光晕的火焰,想尽可能让对方看不到自己,高度又不至于降得太低。他们在微弱的光线中飘浮着,失去了方向。地面上伸出的花岗岩山峰胡乱地击打着云层,想在里面找到他们的气球。飞机在某个地方以自己的方向和速度前进着,气球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二元判定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云压过来,令人窒息,馅饼表面上凝出大大的水滴。突然,沙哑的声音袅袅传来:
从前有个小伙叫德卡图,
和液氧发动机睡到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