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钟麟早知香山县程奎光与其兄程璧光乃是福州船政学堂所出,程璧光更是曾率“广丙”舰浴血黄海海战,腹部中弹而不退,重伤日舰“西京丸”号,并回援定远、镇远,迫使敌舰逃跑,只是随着清廷割地赔款求和,北洋水师官兵俱被革职,前番程璧光回乡时,谭公爱其忠勇,亲自接待,并打算待其伤愈而重用之,未曾想兄弟二人因同乡之缘,竟与孙文结党,此番兄长远遁,程奎光被捕,谭公甚是不忍,却也毫无头绪,只是命延闿留言孙文,冀望粤秀山一会。
九月十二午后,谭公理完公事,复着便服,再到粤秀山南越王台等候,刘永福同上日一样,陪至台下,又与属下把守路口去了。谭公时而长立,时而久坐,不觉日已偏西,心下有些焦躁,默叹天意难料,幸好秋风渐爽,不致过于难耐。忽的见到永福往台下走来,身后跟了一人,斗笠遮脸,心下大喜,忙将椅子朝外放稳,端坐其上,只留下背后一头银发,随风微拂。顷刻,脚步声自台阶来至身后,来人抱拳道:
“末学孙某,谨遵吩咐,前来相见,敢问前辈,可是鄙友所识之谭三先生?”
谭公听其吐字铿锵,虽带有两粤口音,且语速不慢,但腔调尚圆,足以听清,谭公仍不回头,只冷笑一声道:
“当真是胆量不小,而今奸谋败露,全城通缉,竟然不思遁逃,还敢赴约,孙先生就不怕老夫拿了你问罪么?”
“前辈不是谭三先生?”
“哈哈,谭三有老夫这般老么?”
“那你是谁?”
“是谁?是你孙先生最想杀而后快之人也!”
“前辈说笑了,孙某身为医生,救人唯恐不及,何来想杀之人?”
“没有想杀之人?孙先生真健忘尔,之前筹划五人一队,配备枪械丨炸丨弹,由府署后攻入官眷住房,将我等或诛或执之详谋,莫非是虚?老夫亲见那路线图,总督、都统、巡抚、水提等,何等详细,老夫能排于孙先生谋杀名单之第一位,何其荣幸也!”
“你是两广总督谭钟麟?谭三与你是何关系?莫非他已将孙某出卖于你?”
“哼,谭三若要出卖你等,你等现今除了尚在香港那三五人,其余恐怕已都在南海县之深牢矣!”
“难道,大人有意放过孙某等?既然如此,那陆皓东、程奎光是否尚有生机?”
“幼稚!老夫乃是大清重臣,你等谋反之事,早已播扬万里,过不了几日老夫还将受朝廷缉捕不力之斥责,敢去公然搭救匪首,莫非是嫌老夫阖家数十口人性命过长矣?”
身后一时沉默了片刻,方叹道:
“无论如何,还是感谢大人手下留情,不过晚辈不解,大人此为是何意图?”
谭公长叹一声道:
“唉,老夫一生,自诩以华夏命魄为己任,听闻尔等纲领,不忍遽然绝之矣!”
“原来大人也算是志同者也,如今既已与晚辈等有了瓜葛,恐怕早晚为朝廷察觉,酿成大祸,不若干脆与孙某合作,促成两广独立,成立共和国,孙某必推举大人为总统也!”
“果然不负大炮的名号,谁都敢来拉拢,还敢空口许愿,老夫做了总统,那杨衢云怎么办?幸好老夫与先生志虽同,但道不合也!孙先生是不是还想威胁,如若老夫不从,除非今日灭口,否则将宣扬出去,以裹挟老夫也?”
“难道大人并不惧怕?”
“哈哈,孙先生而今乃是著名匪首,如果将大清朝廿四行省督抚将军们逐个泼些脏水,是否这大清的官僚体系,要自行崩溃也?何况,孙先生连老夫是何模样都不知,此种威胁有用乎?”
“大人可是近在眼前!”
“老夫本还有话要说,孙先生倘若非逼老夫灭口,倒也不必说了!”
“孙文不敢,非是孙文胆大妄为,实是而今我华夏政治不修,纲纪败坏。朝廷则鬻官卖爵,公行贿赂;官府则剥民刮地,暴过虎狼,盗贼横行,饥馑交集,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呜呼惨矣!大人履任以来,禁止赌博,虽是正清风气,却更使流民陡增,此皆有目共睹者也。孙文起事,不为一己之荣华富贵,但为天下生民耳!”
“话是不错,但孙先生振臂一呼,果真即可使华夏富强耶?”
“大人说笑了,孙文虽狂,却也未曾多做妄想,但我兴中会之呼吁,绝非空言。中国积弱,非一日矣!上则因循苟且,粉饰虚张;下则蒙昧无知,鲜能远虑。近之辱国丧师,群藩压境,使堂堂华夏不齿于邻邦,文物冠裳被轻于异族。有志之士,能无抚膺?夫以四百兆苍生之众,数万里土地之饶,固可发奋为雄,无敌于天下也。乃以庸奴误国,茶毒苍生,一蹶不兴,如斯之极。吾辈不禁大声疾呼,亟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厦之将倾也。”
“然起兵造反,必将大乱,昔年太平天国之乱,荼毒生灵,蹂躏地方之惨,实所罕有,且恰起源于两广,老夫既曾亲历,则断不会放任之,天下大多士民亦不愿之,故而孙先生等,纵使一时成功,亦难存根基也。何况在两广成立共和之国,固非空中楼阁,亦乃分裂之举也,老夫履迹陕甘、闽浙,无不以维护河山一体为首务,故而无论如何,孙先生所为,必是老夫大敌也!”
“可陕甘还是丢了伊犁之西,闽浙还是失了台湾、澎湖!”
“台湾一事,老夫已经尽力了,奈何朝廷百般掣肘,实难作为!”
“所以之前丧师失地,均由朝廷政治不良所致,大好河山,昏庸者窃而居之,而刘渊亭等名将无从施展,饮恨台湾,尤令人痛心疾首也!长此以往,我华夏状况之危,明眼者无不心忧,我等若不起而自救,顺天应人,何以提倡大义也。”
谭公颔首问:
“先生识得刘渊亭?”
“晚辈无缘,未曾识得!”
“所以说外人讥讽先生好出狂言,非是说先生言之过大,而是指先生未免鲁莽,规划难以操作,言论缺乏凭据,方才先生以刘渊亭侃侃而谈,却不知刘渊亭就在省垣,更难以想象,方才引至此处者,正是刘渊亭也。”
谭公听孙文没有做声,知道已经怔住,遂接道:
“你我同是汉人,同为国家民族,本宜协助之,然而,你我所见大有差池,方才孙先生也说,外敌对我窥视已久,倘再有类似太平天国之变乱,其必趁虚而入,则华夏有亡国之虞也,是以老夫以为,孙先生起事太过暴力,未必及得过康南海的改良之策矣。”
孙文闻言叹息道:
“孙文以前也有改良之论,然最终认清,朝廷已病入膏肓,如何改良,又如何革除弊病?其实上年还曾冥思苦想数十日,作成上李傅相书,细数富国强兵之道,化民成俗之规,冀望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兴冲冲入津求见,送上拜帖书信,却成泥牛入海也!康氏所谓维新改良之举,所列富国、养民、教民诸条,不见得高明于孙文,只是所谓改革,无不触动权贵利益,他日就算试行,也必有百般阻挠,大人不见商鞅车裂,文公(王安石)夺配?纵是寄望于改良,亦少不得一番腥风血雨,是以孙文以为,还不如彻底推翻旧制,革新天命也!”
“去年战事吃紧,李傅相日理万机,冷落了先生,也未必是有意为之,先生或许只是误会了。”
“非也,正是去年战事进行,断了孙文之期望,试想以我大清之国力,原本可与东洋一战,正是他李傅相临断不决,调度筹谋不周,任用奸猾钻营之辈,急于赔款求和,才奇耻大辱也!凡此种种,无不见专制独裁之弊端,而与在下谋求之共和民主背道而驰也。是以就算这一战侥幸未败,最终也不过是人在政在,人亡政息罢了。”
“嗯,又是人在政在,人亡政息,老夫于此论并不陌生,侯官严又陵早有论断也。”
“侯官严又陵?原来在我兴中会之外,仍有志同道合者,多谢前辈提醒,改日定要访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