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张小小的书桌前坐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几张叠起来的信纸。他内心一震,急忙将信纸展开。正是自己托张潮海转给欧阳漓的信。
那信纸经反复折叠,已有些皱了。显然,欧阳漓经常在读他的信。
他感到鼻子发酸。阿漓,原来是如此重情!
仅此一点,他就不会再怀疑她。
他枯坐在那里,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等待,有时一分钟就抵得上一年。
终于,他听见门响。欧阳漓进来了。一会儿,他听到了汪雨的声音。
欧阳漓和汪雨的谈话,被他一字不漏地听到耳朵里。
他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汪雨的脸色陡然变了。
“我早就在这里了。”季汉宇说,“我是欧阳漓的未婚夫,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
“什么?你……不是说过要离开吗?”汪雨看了一眼欧阳漓,再看一眼季汉宇。她被弄懵了。
“我骗了你。”季汉宇说,“你骗了我,所以我也必须骗你一回。”
汪雨额头冒汗。突然,她猛地站起身来,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没有人拦阻她。
房间里的两个人,眼里只有对方。
欧阳漓痴了似的看着季汉宇,仿佛时间已凝固。
千言万语,谁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是季汉宇开了口:“阿漓,我回来了。”
“回来了好。”欧阳漓在极度的兴奋过后,脸上愁云突现,“不过……一切都变了。你,请坐吧。”
季汉宇坐下。她没有称呼他“汉宇”,他的心凉了一下。
客厅里静极了,彼此的呼吸都听得很清。
季汉宇干咳了一声,说道:“阿漓,你的情况,我基本知道了。”
“我活得很失败。”欧阳漓深深地低下头,“有时候我想,我就像一条鱼,不知不觉中,就游到网中了,回不去了……”
“别这样想,阿漓。”看着她憔悴的样子,季汉宇的心在绞痛,“生活还要继续,生活总要经历一些事情。我们都是凡人。做凡人,就是要在磕磕碰碰中生活。”
“谢谢你的安慰。”欧阳漓叹了口气,“我好累。”
“我知道。”季汉宇站起来,终于鼓起勇气说:“阿漓,我回来,就是不想走了……我希望,你能明白。”
“太晚了……”欧阳漓眼圈一红,“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但是,我已不是以前的欧阳漓了,我回不去了。我们……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季汉宇的心更凉。但他清楚,她处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不能再为她增添一点心理负担。他的脑海里想了几种方案,都觉得不妥。最后,他终于说:“阿漓,现在我们不谈这些。我知道,你心里很乱,很多麻烦需要处理。所以,我想请你听听我的建议。”
“你说吧。”她背过身去擦眼泪。
“我以前也遇到过麻烦事。”季汉宇说,“当麻烦不能一下子消除时,可以将它放在一边,最好找个清静的地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让自己进入真正的休息状态。等心情调整过来,一切都会有转机。”
“谢谢你的建议。”欧阳漓说,“可是,这个世界上,哪里能够真正地摆脱烦恼呢?”
“实际上,我觉得烦恼就像一个人的影子,无时无刻都存在。”季汉宇说,“不过,当完全的光明照耀着我们,这一切就会消散。”
“完全的光明在哪里?”欧阳漓幽幽地问。
“在心里。”季汉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当我们心无尘垢、无所畏惧时,光明就存在。”
欧阳漓目光亮了一下,但瞬间已又暗淡下去。“也许你说得对,但我的心没有光明,它被一波接一波的欺骗和愚弄吞噬了。”
“生活中有欺骗,也有真诚。”季汉宇说,“无论欺骗和真诚,如果只是单一存在,就无法构成生活的全部。这就好比天气,如果只出太阳没有阴雨,这个世界就无趣得很。”
“可是,除了你,没有人给过我真诚……”欧阳漓咬了一下牙,“就连汪雨,都想尽法子骗我……你说,我该如何对付她?”
“原谅她。”季汉宇说。
“不行!”欧阳漓恨声道,“她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心机,应该受到惩罚!”
“她已经受到惩罚。”季汉宇说,“一个心机深沉的人,日日算计,绞尽脑汁,无暇享受生活的阳光和雨露,本身就受到了惩罚,你还要怎样惩罚她?”
欧阳漓欲言又止。终于,她叹了口气,低声说:“你为何什么事都想得开?”
季汉宇说:“因为我不想惩罚自己。”
欧阳漓懂他的话。他既然能舍弃一切来找她,就能包容她的一切。
可是,她却从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季汉宇不应该承担这一切,因为他从未有错,错的只是自己。
假如当初,她在海岛上守着他,后来的一切变故,都不会发生。
然而人生的路只有一条,人的经历也只有一种。人生不是戏。戏可以重头来过,人生不可以。
“季船长,我感谢你来看我,也感谢你安慰我,但请你原谅,我不能接受你。”欧阳漓在沉默过后,坐直了身体,表情变得坚毅。
“为什么?”季汉宇心里一紧。
“因为我是欧阳漓。”她的语调有些冷,“还记得当初你病在岛上时,我舍你而去吗?”
“记得。”季汉宇低声说。
“表面上看,那是我绝情,但从本质上说,是我们的人生观不同。”欧阳漓表情变得愈加严肃,像是在商场谈判,“如果我们的人生观相同,我们就不会离开麻风病岛,你也不会扎筏到另一个石礁上寻找转机。我得承认,我是功利的。如果我不功利,当初就不会嫁给汪然,以图在北京有个栖身之地。说白了,我不习惯那种你向往的宁静生活。你多年在海上,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的单纯,所以总是认为人性的光辉多于人性的阴暗;但我不一样,我有野心,我渴望成功,迷恋繁华。因此,我才敢将身家性命押给白潮生。没错,他死了,我也押输了,但他的精神还在,我会重振旗鼓!你说得没错,我不是没有心机,只是不屑用而已。汪雨,在我眼里仍然是个小丫头,她对我构不成威胁,她的过家家把戏对我无效。因此,你不要再担心什么,还是开你的船去吧,回到你原来的生活中去吧……”
这一席话说得季汉宇瞠目结舌。他仿佛看见,已经倒下去的欧阳漓擦干了脸上的血和泪,重新站了起来,比以前更坚定,更能战斗!
这是一种可怕的印象。它使季汉宇的心更冷了。
“可是……可是我刚才,看见了我写给你的信,”季汉宇有些语无伦次了,“你好像看了几遍……”
“是的,”欧阳漓并没有否认,“不是看了几遍,而是天天都要看几遍。但这是两回事。看来,季船长还是不懂女人。女人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自己营造的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世界。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可以天马行空,梦想被男人宠着,爱着,却不用付出行动;而在现实生活中,女人爱钱,爱虚荣,非常世俗。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季汉宇咬了一下牙。他不知该说什么。
“要不要我请你吃个饭,为你送别?”欧阳漓居然露出了微笑。
“送别?”季汉宇觉得自己窘迫无比,“阿漓,你难道真的又要把我撵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欧阳漓淡淡地说,“季船长,你只适合做梦中情人。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就算你跟我在一起,你能干什么?难道就是伺机去偷别人的钥匙?”
“你……”季汉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知道了?”
“我包里只有两把房门钥匙,”欧阳漓拿出钥匙包,打开,将里面的钥匙叮叮当当地晃动着,“船长大人不会以为,我欧阳漓连钥匙被盗了都不知道吧?”
“可你……你和汪雨的谈话中,不是对她拦阻我,表示担心吗?”季汉宇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我不装给她看,她怎么会和盘托出?”欧阳漓笑道,“今天在八宝山,我看见你了,只是不好揭穿你。当然,我知道你毫无恶意,不然,我当时就会报警。”
季汉宇呆坐当场。突然,他站起身来,对欧阳漓说:“看来,是我自做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