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1-04 09:14:51

第五章 人与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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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圆梦的消失，人类无可阻挡的介入，使人们不得不生活在人群中。

如果说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如果说这块土地为所有的生命共同享有，我辈为什么一天到晚龟缩地洞，而不能自由洒脱的生活呢？我们有理由也有能力做得到。因为我们不自私、不贪婪，我们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热爱这个美丽的世界。

“兄弟们，”在洞穴的深处，我提高嗓音，对站在周围满怀喜悦的鼠辈们说：“目前，我们终于过上相对和平的生活，这是我们共同协力、流血牺牲换来的，在血与火的斗争中，人类暴露了其虚弱的本质，增强了我们生存的信心。但是斗争不是目的，和平才是我们的初衷。而和平的前提就是相互的理解与信任；否则，冤冤相报，永无安宁之日。这就给我们每个成员提出了一个新课题：人鼠的沟通。”

“因此，”我顿了一下，“我们出入民居的时候，一方面要深入了解人们的生活，另一方面要努力创造对话的机会。让人们了解我们，了解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品格，我们的生活，使之改变对我辈的成见，使之醒悟，促其悔改，放下屠刀，共享太平……”

四周的嘈杂声打断了我的话。

“行得通吗？”

“能行！只要我们有耐心。”

“不可能的。”

“不一定……”

“太危险了！”

“我看有可能……”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议论开了。为辨明道理，让大家心中有数，我干脆让声音高亢、措辞强烈者发言。

“让我说，我们早就该下这个决心。人们是如何强大，这个事实我不必举例，大家深有体会。到底因何而强大呢？我们一时也无法明白。但面临的事实是，如果我们不革新自己，我们必然永远匍匐地下，永远处于挨打的地位，永远没有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的日子！而实现这一点，唯一的途径便是向人类学习，接近他们，结交他们，向他们学习……”

“我不同意！这不是助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吗？人类算什么东西！简直是万恶之魔。他们只晓得烧杀抢夺。至于事实，我也不必举例，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血账。人类与我辈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此仇不报，反倒以之为师，向他们看齐？屁！只有像你这等数典忘祖的鼠辈才讲得出口。”

“对！不能向人低头！”

“人类这班魔鬼，仗着他那点蛮劲，横行霸道。其实他不过是只纸老虎。上次我们才牺牲两位兄弟，就撂倒了他们一大堆，就是一个证明，为什么我们不继续研究更秒的战术，以备再战？反而称臣媾和？”

大家一时无话，四周一片寂静，鼠辈的眼睛似乎一下暗淡下来，有的调开目光望向别处，有的干脆直盯着地下。是啊，提起仇恨，哪一个心里没数？偌大的家族就只剩下这么几个，可是人数之广众，亦不在我辈之下，且强大如此；也许我们会一时得手，但顽愚不醒的人们还会使出种种毒辣的手段，不达目的，他们是不会罢手的。结果不是我败，便是两败俱伤。我辈虽然卑微，示弱也不是我们的天性，可现实同样是不能无视的！

“我看，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有位鼠辈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既然我们打赢了，人们处于防御状态，不再进攻。实际上也就实现了和平。为什么非要去接近他，去冒这个险呢？在洞里养精蓄锐，繁衍生息，壮大家族，不也正是时机吗？”

“对！对！……”

马上有许多附和的声音。

“那太危险了！”

“要不得。”

“难道我们忍心子孙万代永远被人追杀吗？！”有人暴跳起来，吼了一声。

“你别在这儿大叫大喊了，兄弟！谁愿意被人追杀呢？谁不愿生活在阳光下？光凭勇气和决心是不行的！”

“要去，你们自个儿去！我们可不愿自投罗网。”

这话一下启发了我，我心中有了主意，示意大家静下来。

“兄弟们，局势发展至今，大家的看法都有一定道理。继续留在洞里休养生息、伺机再动，自然不错。可是犯难冒险，深入人群，亦不失为一种壮举。大家应该记得，当初我们是如何掌握人语的，不也是凭了勇气和胆识吗？假若不闯过语言这一关，我们的今天是无法想象的。虽然，人类对于我们仍然是一个谜，但我们知道：人们强大。但“何以强大？”人们顽愚，“顽在哪里，愚在何处？”这些问题不解决，悬在头上的人类的威胁就永远不能摘取。只有深入内部，认识他们，了解他们，取其所长，执其劣根，才有可能自如地应付挑战，才有可能确保长久的和平……”

周围又一阵骚动，鼠辈的目光又开始发亮，我明白我的话在起作用了。

“我看大家不必再争辩了，事实胜于雄辩嘛。我们这样好不好？想留在洞里的就暂时留在洞里；愿意深入敌后的，我们另行布置，怎么样？……好！志愿到敌后的留下来，其他人可以走了。”

鼠辈逐渐散开，剩下五位鼠辈向我靠拢过来。

“大家敢于深入人群，担起重任，我对此首先表示敬意。我们要在这里生存和发展，就得了解这里的新情况。人类是我们头号的敌人，我们对他却知之甚少，人类是富有的，你们这些深入敌后的兄弟可不要耽于享乐，忘了我们肩上的担子。孤军深入，一切都靠你们自己。在人群中，你们的学会应变，学会分析，学会思考，才能对人类有深刻而全面的认识，认识是我鼠辈下一步行动的基础。这至关重要的一环，就偏劳诸君了。”

谈到具体分工、分区域时，有人提议说，“不如就各自选择平时熟悉的人家去吧。”于是大家按各自的喜好和熟识的程度，确定了五户人家。有个问题却让我有点犯愁：“五位鼠兄弟总该有个名号才好啊！”

大家也都有同感。既独立出去，总该有个称号才对，横竖是鼠族的使节。

“我看这样吧，”又有人提议说：“到哪一户人家落脚，就以主人的姓为姓，末尾添上我们的大名。比如，我住的那户人家姓李，我就是李鼠。你住的那户人家姓赵，你就叫赵鼠。依此类推，不就行了。”

头一回，我们鼠辈有了人鼠结合的姓名：李鼠、赵鼠、吴鼠、侯鼠、石鼠。

这五位兄弟还将这屋户人家的主人作了简单的介绍。这几个人物或有权，或有钱，或有势，总之不愁穿，不愁吃。虽背景各异，性情迥乎，但均属本酒店的中上层，在人群中也算中产阶级，从他们身上寻找突破口，应当是很有分量的选择。

将近是子夜时分吧，五位兄弟就草草地跟大家话别，出发了。从此，他们只是一周或几周回来汇报一次。当然，我们可以去探望他们，但一般不打扰为好。

我一直把他们送到洞口，望着他们敏捷地翻过围墙，消失在夜色里。我独立洞口，感慨如潮涌，我辈是在漫漫荒凉的人海中求出路啊！

我们能找得到出路吗？

暮春的夜晚，那潜伏的残寒又随风飘起，四处回旋、徘徊。相对着高耸在两边的大楼的窗户上透出的光，像一只只四方的眼——忽喇忽喇地一只挨一只地陆续合上了眼皮，睡去了。四周的世界像是又往沉寂的深渊滑下一截，人们也随之坠入梦想里去了吧。五位鼠兄弟也顺利潜入预定地点了吧。

夜，是无边无垠、不轻不重的黑，若不是零星的寒星，真让人感到不踏实。黑暗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啊，他会把太阳揣在手心，他能把每一片光抹去，他的手可以深入每一个缝隙里。

五位勇士要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路子，他们恰如遥远的寒星，叫人心酸，也叫人慰藉。

日期：2012-01-04 09:17:08

2

对于人类，我们纵有再多的仇恨，再多的诅咒也是没用的。人类对我辈衔恨之深简直叫人目瞪口呆，我们此番冒险是不得已的。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们处境的艰难。同样是一条生命，为什么偏要我辈低声下气呢？可不如此，又将如何？家园没了，大家族散了，我夹杂在人群中间，又不受欢迎，善良，有什么用？生命，有什么意义？我悲哀地记起曾经在我的脑子里闪光的思想。思想，在现实面前变得苍白无力啊！仿佛是春末的花园里点点凋谢的花瓣。

无能也好，落后也罢！不开化也好，总归是要求生路。但假如有一天和平实现了，我辈又将何以自处？能和人一样傲气十足地走在街上吗？我们能抛开阴暗的历史、抛开我们的家族，抛开我们的昨天生活吗？不行。我们不能一觉醒来就将过去的梦丢开，不能一个晚上就把自己捏成另一个模样。那么，即使世界太平，人的那一套对我们鼠辈来说依然陌生，我们依然小心翼翼地穿行人群中吗？

如果生活整天背负如此沉重的包袱，如果生命像在走钢丝绳，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呢？

乐园啊，我记忆中的乐园啊，不可再来了！它只能在我烦恼时，像兴奋剂一样安慰我一下罢了。

哎，人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有如此力量，又如此粗暴地将我辈赶上了永无止境的坎坷之途。人，不缺食少衣，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何苦拼命向外扩张？屠杀生命，干扰他人呢？

忽然，我脑袋里闪过一句话——“其实挺自在的”。这是一个年轻人说的。口气虽然没对我辈表示什么好感，却也流露出一丝羡慕之意，似乎只要免了地位低下这个缺陷，做老鼠也不赖。唔，我们不妨去访访他，或许会从他的嘴里掏出点什么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