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1-01 15:38:06
12
我感到胃在灼烧。我想吃东西。我饿了,我也会饿的。我不是只神鼠。
正要走到墙边,顺墙角走下去,见鼠辈一个接一个爬上来,脸色随有点儿紧张,但看得出来个个都酒足饭饱。如此熟悉内情,岂有饿得着的!其中两个似乎被搀扶着,一直扶着走到水塔下,挨墙坐下。被扶者脸色通红,双目微闭,四脚踉跄。大家一齐围上去,不知所措。我知道出事了,也挤过去,看个究竟。两鼠四肢抖动,脸色渐渐变紫,双唇乌黑,脑袋货郎鼓般摇晃,不时伸爪挠那伸长的脖子,“啊!啊!……”喊个不停。我一把捉住他的手,问:“你吃了什么……说!吃了什么?”他双目紧闭,费力地张开发僵的嘴,“我吃了……墙角下的黄米……那肯定是染了毒的米……我完了!啊!啊!……给我点水喝!我想喝水……渴……啊!”
我一听“黄米”二字,脑袋轰地炸响了。完了!米怎么会变黄呢?——这是鼠药!以前不是曾被药过一会了吗?怎么就……唉!望着他俩痛苦万状的惨象和围在旁边无所适从的同类,我又伤心又气恼,大声吼道:“快扶他们上水塔去喝水!”
大家蜂拥地爬上水塔,还未坐定下来,两鼠见了水,就像见了救命稻草,奋力挣脱搀扶的手,气喘吁吁扑向水池。我们尚未反应过来,他俩就已一头栽进池里。“吧啦”的两声水响,像一根线绳将我辈全拽到池边。可怜的两鼠在水中手舞足蹈地挣扎两下,便咕咕咕猛喝几口,力气似乎就融入了水中,不再动弹;又一会,四爪微微划动一下,便鼓着肚皮仰面浮在水上,个、翻着死鱼似的眼,不动了。
大家瞪直了眼,一脸扭曲的恐惧。
明白一切无可挽回,他们个个耷拉着脑袋,扭头不忍再看,坐在池边上出神。
盯着这些被斗败的同类,我感到阵阵震痛的快感。
看好!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浅薄的小子们!吃了几顿好饭,学了几脚人步,讲了几句人话,仰起油光闪闪的头,就有点人样!就以为很了不得!目空一切了!看吧。这就是你们的榜样!总有一天,你们也会糊里糊涂地栽进你们趋之若鹜的深渊里去!
可是,一下子,我的心又转了180°的弯,骂起自己来了。
“你这混账东西!你算老几?怎么咒起自家兄弟呢?幸灾乐祸。你算哪一个庙里的神,有这般资格?!偌大的家族顷刻间覆灭了,死的死,逃的逃,老天有眼,留了几条活口;又东躲西藏,拼了死命,才把这点种子保存到了春天,你不去帮助他们,反而愿他们死,狼心狗肺!还自诩为他们的头领,以为自己有资格有义务带领他们冲出黑暗,走出困境!原来你的好心是假的!你的雄心只不过是一种狂妄的领袖欲!你的理想不过是要每一个人顺着你的意志行事罢了!天啊,我何以堕落至此!?……”
不、不是的。我是恨铁不成钢哪!……啊,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13
我的思想又像一条银光闪闪的小河,被吸入到蜃气蒸腾的沙漠。
我站在寂然无生机的沙漠上,茫然四顾,找不到一点人迹,看不见一丝飞鸟的影子,听不到一声孤单的驼铃。无边无际的空间是我无着落的心境。希望,像一束呼吸微弱的风,找不见一棵歇脚的树,亲不到一泓清纯的水。一切茫然,一切无垠。哪怕有一堵墙或一棵枯树凸露其间也好啊!
我的心无力地想着,徒劳地跳动。我累了。这些日子,随着我们对人的认识的加深,随着我们对人的行动规律的掌握和我们自由出入这块古老而新奇的土地的频繁,生活变得简单而陌生、生命变得枯竭而热闹。爱心是一种负荷,思想成了多余的累赘。曾认为是活泼可爱的东西,现在已经汇成死水一潭,因为我们不再拥有独享的天地和阳光。你不必再亲手劳作,也不必为明天而呕心沥血。一切现成的摆在你面前,只要你化妆一下自己,修改一下自己,研究一下围墙的走向,熟悉一下人们的趣味和习惯,你就会从这座墙壁纵横、人群拥挤的城市中走出一条路子来,生活得跟其他人一样。至于别的希望、良心、思想一类的诱惑都不必去理睬,否则,你会被他们束缚着、盘缠着,使你不能再动弹、再行动,你只会永远待在昏暗潮湿的洞里,永远过着一种被人追捕被人取笑的老鼠的生活!
啊,你脑子里那永远奔流的生命歇息了吧!你心头那永远如孤星召唤的希望之灯熄灭了吧!
一切都必须颠倒过来。活的要死,死的要活;美的要丑,丑的要美;善的要恶,恶的要善;小的要大,大的要小;黑的要白,白的要黑……否则,你将失去同类,陷入永恒的孤独;否则,你将永远龟缩地下,不像人样。
如果你不是富有者、有权势者、有荣誉者、有希望者、有信心者……那么你是什么呢?——你注定是卑微如尘、瑟缩深穴的被人被人咒骂的一尾老鼠!
14
人们凭据其聪明和野蛮,占据了我们的家。可我们不屈服、不退让!我们是杀不绝的!不管他们的楼房有多高,我们爬得上去;不管他们的食品藏得多么严实,我们找得到。我们依然生存在这一块被他们用钱买去,并且又用机器打得粉碎的土地上。
然而,人的存在给我们带来的不单纯是侵扰和强bao,还有一种更令我们不安的魔力。这种魔力在悄然的吸引、瓦解、熔化我辈,它令我辈自惭自卑,从而自动缴械,放弃自己的一切,膜拜人们,效仿人们——许多同类实际上已这么做了。人是什么东西!非要我辈钻入他们永远走不完的人的缝隙里去?
话又说回来,敢入魔窟自然是好汉,但要有个前提条件“是你牵着魔鬼走,而不是魔鬼牵着你走”。我的同类能牵着魔鬼走吗?眼前这些沮丧的、恐惧的鼠辈便是一个回答。
当我的思想的目光,从茫茫无边的沙漠中收起,又回到身边这片漂浮着死亡阴影的宁静的水面,我忽然醍醐灌顶似的,失声叫绝!
15
强大的人们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过卑微的鼠辈也会有战胜他们的机会。头脑清醒的人们应该记得起古训:“多行不义必自毙”。不是我辈无情,是老天公平。当我看到眼前浮在水面上的死尸在微微向一角落浮动时,我想起这是人们饮用水的水塔!两位兄弟被他们药死了!是他们淹死的!但,他们将自食其果。
我疯也似的仰天大笑。大家被我的笑声镇住了,望着我久久不动。有人拉拉我的尾巴,冲我皱皱眉头,指指下面。我戛然住了嘴,好玩似的瞥了大家一眼,鼻子里喷了两声,咬牙道:“我们就要赢了!”
“怎么……赢了?”鼠辈满脸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