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6-05-24 22:59:43

这顿饭在说说笑笑，推杯换盏间差不多吃了一个小时。

只有老太太牙齿不利索，随便地挑了一两样容易嚼烂的食物，磨了半天才咽下去，又喝了几口汤就停了筷子，她也听不到大家的话，只是呆坐着，想等再生吃完，然后一块儿回去。

再生不是那种在酒桌上能侃能喝的人，喝下了第一杯后就再三推辞，大家就没有为难他。

他自己盛了碗饭吃了也就放下碗筷了。

老太太见他放了碗，坐在那儿和自己一样闷不吭声的，一脸的心事。她就对再生说：“再生啊，你跟我一道回那边吧，我还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再生恍惚中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就站起来，扶着老太太，对怀宁说：“嫂子，那我就过去了。”

怀宁急急忙忙地灶膛边站起来，说：“别急，别急，我一时忙不过来，你再等我一下，我这里有点猪肺，你拿回去给孩子们做餐菜，顺便帮我把给妈的几斤肉一起提过去，省得我再跑一趟，今天是忙晕了，先前去的时候忘了拿。”

再生就站了一会儿，等着怀宁将肉提过来，顺带着看见给他的那块猪肺，真是很小的一块。他心想，这人情做得也太小气了。嘴里却说不出什么话，只是一个劲地说：“不用了，你一年到头也不容易，自己留着吧。”

怀宁这一次特别有人情味地说：“你家好几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你拿回去好歹给孩子们做一顿下饭的菜。”

再生被她这么一说，就想起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那原本硬起的心肠未免软了下来，心想表嫂说得有道理，孩子们跟着自己这一年来少有荤腥，这猪肺少是少了些，倒是能让孩子们吃上一顿，如今自己穷成这个样子，又何必去置这份闲气。

这么一想，他就没有坚拒的决心了，嘴里便也没有任何言辞，任凭怀宁将东西整好，塞在他手里。

老太太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虽然她时不时地听见几句，但看那一点猪肺，知道儿媳妇向来小气，她也不便说什么，就对再生说：“那咱们就回吧。”

她边说边抬起脚步，再生就用空着的手去扶起她，回头对怀宁说：“嫂子，那我先过去，打搅你了。”

怀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知自己拿猪肺做人情是太不地道了，最不值钱的就是猪肺，如今谁还稀罕这东西下嘴。

她本来是想给半斤猪肝，但是半斤提在手里未免太不好看，给多了她又舍不得，因此就想着猪肺便宜，给个一斤两斤的，她也不在乎，临了她还是没能狠心砍块大的。

再生陪老太太回到旧的祖屋里，老太太示意再生赶紧关起门来，自己就往里屋里走，原本不利索的腿脚愣是快走了几步，再生当然知道老太太的意思，唯恐接下来的那点心意被路过的人瞧了去，引起不必要的纷争，他心想自己这辈子从未为姑妈做过什么，姑妈却如此厚待自己，这份恩情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还，她已是老得不成样子了。

他正想着，老太太在那边喊：“再生，你进来，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再生听着就走进去，看见老太太正打开一块旧式的蓝黑色手帕，那手帕像个小包袱一样，四下里被折得整整齐齐，裹得严严实实。她一层一层地打开，便露出里面一叠票子来。

日期：2016-06-28 13:12:13

老太太沾着口水一张一张地小心翼翼地数着，再生上前一看，除了外面有几张十元和几张五元，一元，五毛面值的钞票，其余的竟然都是一毛两毛的，数到后面，就是一分两分的了。

老太太数完，看见再生正认真地瞧着她，就说：“再生啊，姑妈这辈子对你别无所求，姑妈也老了，大半个身子早埋黄土里了，只有这张嘴还在吸气，等到姑妈真断气的那一刻再来嘱托你也晚了。趁现在我还有口气在，就想把身后事托付了，我娘家人就只有你这一个侄儿，我死后，你不能丢我的脸，一套锣鼓，一个像样的花圈和几扎纸钱，你一定要拿得出来，我不能让人小瞧了我的娘家人，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的根到底在陈家湾。娘家有人，娘家有脸，我也就有脸。”

老太太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

再生听在耳了，点了点头，心里感到无端的压抑，仿佛真的有只无形的魔爪将黄土一捧一捧地往老太太的脚上盖，而他只能看着。

他因为心里有事，瞪着老太太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而且不由自主地眼角泛泪。

老太太看在眼里，倒欣慰地笑了笑，说：“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我现在还活着呢，你等我过去那边再哭几声也就是了。”

老太太几句话倒说得再生不好意思起来，他别过脸去，眨了几眨，将眼泪咽了回去。

老太太又说：“再生啊，你是个男人，做男人得有做男人的样，凡事不能轻易掉眼泪，我看着你落地，看着你从小长到大，你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实，为人太弱，都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有时候你也得拿出男人的狠劲来。”

老太太本来还想多说几句，看见再生将头埋下去了，一副可怜的样子，她又不忍心说出那些多少有点伤人的话，毕竟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她要说的他内心只怕清楚得很。

老太太叹了口气，心想人的性格，脾气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说要改哪里就能改得了。于是打住了话头，换了轻松的口气说：“我这也是操的闲心，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说着她慈祥地笑，咂了几下嘴巴，就将手里的一叠票子交到再生手里，说：“我这老婆子这些年攒的就这几个钱，都在这里，我刚才数了数，一共是八十块三毛，你就都拿去吧。”

再生听着，慌忙地抬起头来，说：“姑妈，你自己留着点吧。”

他因为听到姑妈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自己，心里百感交集，说出的话便心气更低。谁知老太太将手一推，说：“我一个老婆子能用什么钱，留着将来也是给他们几个，如今他们几个倒不用我操心，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今天闹着要折腾这个，明天又闹腾着要折腾那个，折腾来折腾去，倒是折腾出个名堂了，他们不差这几个钱。”老太太说着笑得眼角合成了一条缝。

再生当然明白如今的时代与以前不同了，很多人都发家致富了，两个表兄的日子和自己比，已经是天壤之别。

日期：2016-06-30 19:07:28

老太太又叫再生赶紧把钱收起来，再生就听从着将票子收起来，稳妥地塞到裤袋底， 心想这钱虽不多，到底能解燃眉之急，过了这个年再说。

姑侄两个随后又坐下来聊了很久，其实也没多少内容，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老太太耳朵不好使，再生说话总得重复，不过他不急不躁，能和老太太说那么久，已经让老太太很高兴了。

临到再生起身回家的时候，老太太已经说得口水都干了，她愉快地说：“我这一年来，自己在这屋子里来来去去，没有个人和我搭个话，今天总算你来，听我唠叨了这半天。”

老太太将再生送到门口，手扶着门框，看着再生远去，眼泪竟流了一脸。

再生频频地回头，叫姑妈赶紧回屋去，关起门来。

他一走出去经寒风一吹，先前暖和的身体瞬间空荡荡的置身在冰冷里，他又哆嗦起来，连脖子也缩进衣领里去，斗笠还是那样斜躲 着寒风，走了一段，他还是拾起先前那根藏起来的竹杖，一撅一拐地往回走。

又走了一段，那腿比来的时候还痛，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就顾不得寒冷，时不时便找个偏僻的地方歇歇脚，也不知道歇了几回。

等他突然想起来去摸自己的裤袋，发现那鼓鼓朗朗的地方已经空了，他的心里顿时跌落谷底，焦虑使得他哽咽在喉咙处，欲哭却哭不出。

自怨自艾又一次不请自来，我没用，我真是太没用了，不如去死吧。我这样的人还留在世上干什么呢？

幸好这想死的念头瞬间就过去了，他平定一下思绪，这湿漉漉，冷嗖嗖的天气，路上也不见几个人，回头去找，兴许还在。

这样一想， 他就赶紧回头去找，他完全顾不得腿上的痛楚，只想快点找到那丢了的钱，也许慢上几秒钟，那钱就被路过的人捡了去，于是他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唯恐漏掉了某个枯草丛。

走了一程，还是没有看见那蓝黑布的小包裹，他一直紧绷的心弦一松懈，竟然哭起来，他边哭边往前走，还是希望运气好，能找到钱。

又走了一段，还是没有那包裹的影子，他心里的希望逐渐熄灭，刚好经过一个大水塘，他看着水面，心想不知道这水有多深，跳下去能不能淹死人。

他痴痴地瞪着水面，想死的念头一直在心里盘旋，过了好一阵，他才转了念想，真就这么跳下去，自己倒是一了百了，英姿和孩子们怎么办呢？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