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6-02-01 17:27:59
他将鞋后跟拉起来,就走出门去,刚走了几步,他俯下脑袋,看着自己一瘸一拐的腿,突然悲从中来,他的心就像天空中的雨,蒙蒙地下着。
这半年来,他先是忍受着别人对他的欺负,然后是忍受着伤残的痛苦,本以为回到家了,多少能有点温暖了,谁知家里的气氛更让他觉得煎熬。
可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要过下去,忍吧,继续忍吧,除了忍,还能怎么样呢?我天生就是这个命,从小到大就是这个命 。有些东西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否则为什么老是我在忍受这一切呢?否则为什么我总是遇到倒霉的人和事呢?
他抬起头看看天空,灰蒙蒙的,没有尽头。
走到山下,他停下来,想了一想,到底往哪里走呢?自己并没有至亲的兄弟姐妹,父亲那一辈里有个姑母,听说如今他那表兄发了财。他想了一想就往姑妈家的方向而去。
他的姑妈名叫陈带弟,就嫁在隔壁镇,比再生的父亲---陈秋实,大了整整十岁,那个年代生下来的孩子成活率低,再生的第一个奶奶据说是一共生了十几胎,每次怀上一个孩子,那个裹着小脚的娇小玲珑的女人总是高高兴兴的,十月怀胎的艰辛她从来不放在眼里,可是每次生孩子,她要嚎上两天,孩子才生下来,并且一生下来就死了。
产婆将已死了的孩子抱出来,就放在屋子中央,像只出了娘胎就死了的耗子一样,闭着眼,身体缩做一团,嫩而发青的皮肤,最开始的那几胎是生的时候,在肚子里待久了,被憋坏了。
后面的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生下来都是死的。
再生的爷爷最初看见屋子中央死去的孩子,哭得在地上打滚,却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肯吐半丝声音,他害怕刚生了孩子的妻子知道了,受不了这个打击。
可是这样的孩子生多了,夫妻两个也麻木了,生还是那样的生,生下来死了就像拿一条死了的狗崽子一样扔到不见人的山沟里就算完事。
后来总算生下了一个活的,就是再生的姑妈,可是那个小个人女人在生下这个女儿后就一命呜呼了。
据说再生的爷爷为这个小个子女人的离去悲痛欲绝,好几年有人叫他再续弦,他不肯答应。等到孩子八九岁了,悲伤也终于被时间冲刷得淡了,他意识到这辈子总归还是要再娶一个女人来传宗接代才对得起列祖列宗。
于是再生的亲奶奶进门了。
以前再生总是要听姑妈唠叨老一辈的事情,仿佛那些事情她都亲眼所见一样,讲起来绘声绘色。其实她自己也是听上一辈的人讲,才知道自己的母亲的事。
她说再生的亲奶奶就像她的亲娘一样,没有对她另眼相看,她和再生的父亲自然也是和同胞的姐弟没什么两样。
姑母为人还算不错,尤其对他这个娘家唯一的侄儿,更是如亲儿子一般,从前大家都没吃没喝的时候,他到姑妈家去,姑妈一般都要给他一小碟瓜子,花生,蚕豆,炸红薯片什么的。
碟子是那种特别小巧干净的,在那个年代甚至算得上精致。
她将一小抓瓜子放在上面,摇一摇,再用手往上面抓出一个尖顶来,拿出手既不显得寒碜,又体体面面,姑妈是那种特别会理家的人,切得开,摆得来,一丁点儿的东西,她摆弄的妥妥当当。
只有一次实在是什么也没有了,她将家里的坛子罐子都翻开来瞧,连半粒豆子都找不出,还要将晒在太阳底下的南瓜子炒熟了倒在他的口袋里,她绝不肯叫娘家人从她这里回去是空着手的。
日期:2016-02-13 16:21:05
他记得踏进了姑母家的门槛的时候,几个表兄妹东歪一个,西歪一个地躺在春凳上,椅子上,眼巴巴地等着做母亲的能给他们做点什么填饱肚子。
他是被父亲派去辞客的,姑母看见他气喘吁吁的,赶紧就叫他坐,说:“再生,你这孩子,怎么走得这么急,快坐下喝口水。”
再生一点不忘自己此次的任务,急着忙着先交代了,说:“姑妈,我爸说了,他明儿生日,不劳烦姑妈了。”
姑母就随口说:“这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一年就那么一次,若是这一趟都免了,这兄妹之间几时才得见一面。”
再生听了,当是姑妈还要去贺生,回去又要被父亲教训,说传个话这点事都办不好。他就急忙阻止道:“姑妈,我爸说了,叫你别去,你就别去了,不然我爸又要说我。”
姑母就笑起来,说:“你这孩子,真是的,姑妈不过是几句牢骚话,原是应该去的。”
姑妈说到这里就叹气。那时候他压根不知道姑母为什么叹气,后来他才知道其实姑妈那时根本连走亲戚的人情费也没有的。
他递完了话,就赶紧说要回去了,回去还要赶上给队里放牛。姑妈就留他吃饭。谁知躺在那儿的表哥气愤地说:“妈,咱们都饿了一天了,你还留表弟吃什么饭啊。”
“你们再饿也不能让你表弟来这么一趟,再空着肚子回去,要是这样,我以后如何面对我兄弟,女人这辈子,就是活到断气了,也不能少了娘家人的脸面。”姑妈坚定地说。
其实再生早上也只吃了一碗清粥,要是姑妈能立即给他一碗饭,他肯定不会推辞的,可是姑妈灶上火都没生,等她一顿饭,还不是要误了给队里看牛,白白浪费一整天的公分,回家还不得被父亲骂,他忍着饿也不敢吃姑妈给的一顿饭,于是也不说什么,跑出去就要走。
姑妈走出来拉住他,说什么也不让他走,自己在家里翻箱倒柜一阵,最后就看见晾在太阳底下那点儿南瓜子,心想幸亏孩子们没有记得这点东西,不然早进了肚子。她就将那点儿南瓜子炒熟了倒进再生的口袋里,几个表兄妹就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再生想分点儿给他们,可是一来自己饿得慌,二来南瓜子实在是太少了,他想想就忍住了。
走的时候,他听见姑妈的声音老远地说:“我知道你们也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咱自留地里的豌豆估计出月牙了,你们拿着篮子去摘点吃了吧,别摘多了,让它们多长长。”
几个孩子站起来,提着篮子飞也似的从还没走远的再生身旁经过,还朝他做鬼脸。
那时的姑妈还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女人,二十几年过去了,如今的姑妈已经年过花甲,姑父好几年前去世了,几个儿子都是分开了过日子。
她虽然依旧精明,身体却大不如从前,一个人过日子也是有点孤苦,好在吃穿住行都是靠儿子们孝敬。
日期:2016-02-16 11:43:08
再生冒着雨走了一阵,那条瘸着的腿就有些隐隐作痛,本来医院让他再观察几天出院的,他一来不愿花钱,当然也没有钱了,二来过年了,他无论如何是要回家的,不然一家人还在苦等着他。
于是他不顾医生的劝告,坚持要出院了,医生见他一个人在医院一个来月,也没个亲人在身边,就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来看望了,知道他必是有难言的苦衷,就勉强同意了,不过嘱咐他,有不适的情况了就去医院复查。
他昨天从县城回来,就走了很远的路,回到家已是有点受不了 。今天本不该再行动了,可是年关就在眼前,从前遇到捉襟见肘的时候都是英姿去向娘家或是几个关系好点的人家开口。
英姿有时候生气了,也会说他是个四不管,家里的柴米油盐,从来不去操心,只管每日回到家里来揭开锅盖吃饭。
以前他倒也不是很在意,而这一次,他像是要和自己较劲一样,非要自己去借钱,他不愿再像从前一样,从前他什么都可以忍,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他不是随便地受了几句气,而是栽了个大跟头。
他心里久久压抑的不服气,不甘心仿佛在病床上那些寂寞的日子里全部出来和他对话了,他不要再做从前的自己,他不愿再受人欺负,受人白眼,凭什么人家能够颐指气使,自己就要做个受气包。凭什么人家拿着钱就跑了,自己却就此成了半个废人。
他想到这些的时候脸上青筋暴跳,仿佛真的刚和谁打了一架,愤怒还没过去。
可是过一会儿,他的理智回来了,又只能苦笑,说到底是我自己没用,我要是及得上人家,又怎么会做受气包呢?我要是当时麻利点,又怎么会被架子压着呢?
可是笑着笑着,他就痛哭失声,怕被外人瞧见了,他就蒙上被子,甚至咬住自己的手臂,以免哭出了声音。
那时候他看见别的病人有家里人陪着,他就想他的女人和孩子,他做梦都梦到了她,梦里他趴在她的怀里,像一个孩子一样放肆地哭。
醒来后他就想,要是她在就好了,要是她在,自己肯定会好受得多。可是梦都是反的,现实中他从来没有趴在她怀里哭过。但他知道自己想趴在她怀里哭,痛痛快快地哭,于是梦里他真趴在她怀里哭了。
在他还完全不能动的日子,就陈爱笑夫妻来给他送过几顿饭,并且借给他一些钱,大大小小的事,他只能托医院的护士来帮助他,比如替他买个饭啊什么的,那时候他总是幻想着英姿坐在自己身边,伸手给自己喂汤喂水。
他相信如果英姿知道他的一切,一定会来照顾他的,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从来都相信她是个好女人,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可是家里需要他,几个孩子需要她,再说让她来了又怎么样呢?自己就能不残废了吗?何必让她来这里受罪呢?还要糟蹋钱,这里随便的一个饭就是几块钱,如今一个子没挣着,花出去的钱却像流水一样,挣不着总得省几个才好。
于是他打定主意不让英姿知道这件事而来医院,想着自己回去再说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