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9-05-19 21:43:11
宋、吴二人顿时面有难色,但是眼见道衍动了怒气俱都不敢辩解,只得缩手缩脚唯唯诺诺应道:“这…,既然少师颁了钧令,我等拼着命五年完差就是。”
“哼!既食朝廷俸禄当思皇恩浩荡,如何却能延误皇差?老衲只当你等立下了军令状,五年后若交不了差使,老衲唯你等是问,起去吧!”道衍仍然怒气不减。
宋、吴二人惊慌失色,赶忙答应着躬身却步退出正房。
待到二人转过墙角,一直都在耷拉着眼皮喝酒的袁珙突然丢掉酒葫芦三几步抢到门外对着扈卫甲士低声喝道:“去,追上二位大人,就说少师传话他们:且在厢房少坐,少师俄顷还有话吩咐。还有,你等皆远去十步开外,不得偷听房内说话。”
道衍听言登时愕然,眼睁睁地盯着袁珙犹疑问道:“癫子何出此言?老衲已然吩咐过彼等,如何再有话说?”
袁珙也不理他,只向甲士叠声催促“快去、快去”,然后反手闭上房门望着道衍没头没脑问道:“老贼秃子,老夫问你,这两个官儿可算好官?”
“此二人忠于王事,堪称好官。”道衍不明所以,仍然直视袁珙开口答道。
“不错,以老夫相之,此二人确是好官。”袁珙点头应道,同时冷冷看了道衍一眼接着说道:“既是好官,老贼秃子便休要逼着他等走上死路。”
“什么?癫子何出此言?老衲如何逼着他等走上死路?”道衍大吃一惊,禁不住从椅中站起身来,指着袁珙大声质问。
袁珙却不答他,反而冷笑一声出口再问:“老贼秃子,你可知解缙究是因何遭厄?”
“哦?难道不是因了太子和汉王?”道衍不知所措地回应一声。
“哼!人常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果然如此。便是如老贼秃子这般人精亦是难逃此语。老夫实言告你:解缙全是因了你才遭厄。”
“什么?”道衍听完袁珙结语身子立时晃了几晃,愣怔片刻方才开口驳道:“癫子醉矣,此话实实危言耸听,缙绅如何竟是因我遭厄?”
纯阳真人也在一旁劝道:“癫子,此言乖扈,切莫瞎说。”
“乖扈?瞎说?”袁珙白了纯阳真人一眼,撇嘴哂道:“你等以为老夫醉了?屁话。实则乃是你等皆醉,唯我独醒。老贼秃子,你且思之,缙绅可是自从助你编完《永乐大典》之后便遭冷落?”
道衍猛然抬头,望着房顶寻思片刻点头应道:“似乎如此。”
“你可知他为何受到冷落?休要再和老夫说什么事关太子选立。老夫告你,此因是有,却非主因。”袁珙一张铁嘴咬金断玉。
道衍和纯阳真人如坠雾中,乜呆呆盯着袁珙张口结舌。
袁珙看着两尊泥塑连连摇头,娓娓而谈:“《永乐大典》原名《文献集成》,初始编篡者不过百四十人,永乐二年成书后皇上甚不满意,即委老贼秃子通盘擘画,由首辅解缙、礼部尚书郑赐等监修。老贼秃子接手后即令解缙遍寻朝野饱学之士两千余人篡修,不过几年功夫便定稿进呈皇上。解缙身为宰辅,本应唯皇上马首是瞻,但他却处处听命于你,你若是皇上,思之可能心安?”
道衍听到这里顿时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袁珙失声叫道:“呀呀呀!癫子洞窥圣心,老衲确乎未曾虑及此处,癫子醍醐灌顶矣!”
“醍醐灌顶?这算什么,可怖之事,老夫还未说及呢!”袁珙冲着道衍狞笑一声,嘴里继续问道:“靖难之役,你老贼秃子功莫大焉。可是事成之后,皇上大可依着前朝旧例,该封官封官,该晋爵晋爵就是,为何偏要赐你一个‘靖难第一功臣’的考语?这等考语古来可有?”
“古来无有。为何?”道衍和纯阳真人又倏地瞪圆了眼睛。
“哼!此语明着是在褒你,你也当之无愧,可是暗中还有一宗意味,你却至今未曾参透。”袁珙一边说一边恨恨地顿了顿脚。
“什么意味?”道衍和纯阳真人齐齐问道。
袁珙并未马上回答,而是抱起酒葫芦“咕咚咚”喝了几大口,然后才重重地将酒葫芦“嗵”地一声墩在案上,望着道衍和纯阳真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道:“还有一宗意味便是—分谤。皇上起兵靖难,理由自是天花乱坠,可有一桩却是总归难逃世人口舌,那就是以下犯上篡权夺位。这一桩是要被记上史书的,也是皇上大大的心病。如何消弭?最好的法子莫过于竖起一个靶子,暗示世人:皇上起兵全是受了此人唆使。由是,这个靶子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替皇上分担烁金口水。这个靶子由谁来当最是相宜?除了你老贼秃子还有旁人吗?是以,这天下独一份的‘靖难第一功臣’舍你其谁?”
袁珙一番话直说得纯阳真人两股战栗,更刺得道衍冷汗淋漓呆若木鸡,但是袁珙犹不住口,仍在滔滔不绝:“分谤之人岂可揽功?本来,皇上许你擘画《文献集成》不过是委你个闲差,由着你消磨余生,把你当成牌位供起来就是。可是你却攥着鸡毛当令箭,愣是聚天下读书人之力不几年就将《文献集成》编完了,这岂不是要抢皇上风头?没奈何,皇上只好厚着脸皮将《文献集成》改名为《永乐大典》,把功劳据为己有。此番营建北平新都,你若仍是看不透皇上心思,迫着宋、吴二人听命于你一蹴而就,到头来,怕是宋、吴二人就要变成解缙第二、第三矣!”
此时的道衍已然两眼发直面无人色,傻傻地瘫坐在椅上只觉得胸闷气短嗓子发甜,忍了几忍终于没有忍住,张开嘴来“噗”地吐出一口鲜血,唬得纯阳真人赶紧上前拍前胸打后背,并对着袁珙吼道:“闭嘴,癫子,你少说几句就是。”
袁珙却是视若无睹,对着纯阳真人摆手说道:“不妨事,老贼秃子修为深湛,寿限未尽,吐一口淤血不是坏事。此血既出,心窍便开,该撒手时且撒手吧!”
道衍长叹一声,慢慢推开纯阳真人的双手,轻轻端起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浓茶,将嘴里的血丝漱净吐尽之后对着袁珙恭恭敬敬地拱手说道:“癫子真乃诤友也,给老衲当头棒喝,一语敲醒梦中人矣!想皇上登基之后,老衲尝到长洲探望老姐,没想到老姐却闭门不见。老衲无奈,只好再访故友王宾,谁知王宾也不露面,只是托人给老衲传话道‘和尚误矣,和尚误矣。’唉!亲朋好友尚且弃我,遑论他人?皇上分谤之计成矣!罢了,罢了,老衲此生清誉已毁,从今往后苟延残喘得过且过就是。”
纯阳真人轻轻摇头,蹙眉叹道:“唉!贫道也是至今不明,老贼秃子本是出世之人,为何偏要掺和凡间乱事?”
道衍张了张嘴刚待接话,不想袁珙却先开了腔:“哼!其实皇上提防老贼秃子倒也不为无理,盖因老贼秃子保的不是皇上,乃是大明。”
纯阳真人登时愣怔,片刻后奇道:“咦?此话怎讲?保皇上岂不就是保大明?”
袁珙冷笑一声幽幽说道:“老牛鼻子错矣!建文此前亦为皇上,老贼秃子为何不保?无他,全赖其心智未熟,难续大明,老贼秃子故而才扶矣!若是 行为乖扈难当大任,老贼秃子仍要想法废他。老贼秃子,老夫这话难说冤你吧?”
道衍眼不错珠直勾勾地盯视袁珙良久,终于斜靠在椅背上仰天叹道:“唉!癫子相技神鬼莫测,确是洞窥老衲心底矣!不瞒二位,老衲恩师尝命我曰:大明之后,中原恐被外族袭占。此虽天命难逆,然却事在人为,汝须择良主而佐之,不可拘泥于君臣纲常,好歹扶保大明多多绵延几代,蓄一蓄我华夏汉人文明积淀,以图来日东山再起。老衲确乎是在奉师命而为,是以才欲说动皇上留下方孝直一代‘文种’呀!
虽说刻薄寡恩,然却深具宏图远略,大明之基当可奠定,老衲亦已心力交瘁,难再思变矣!”
纯阳真人和袁珙听罢此言尽皆哑口,过了片刻之后方才不约而同地各自长叹几声。
叹过之后,道衍冲着门外喊进一个扈卫,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去,去给宋礼和吴中两位大人传话,就说老衲说的:营建新都事关我朝国祚,不可急于求成。适才乃是老衲心急了,还请二位大人稳扎稳打,徐图为之才好,五年不成便八年,八年不成便十年,十年不成便十五年、二十年,总之务求万全才是。只是,无论耗时多少年,凿井之事皆须即刻开工,否则将会招致前功尽弃…”